第 9 章
星期日

  (新生活的第一天)

  十點半左右,報童將週日報紙放到茉莉小屋門前。東西很多,他被迫跑了三趟。

  一摞摞報紙砸在地上發出的重擊聲,驚醒了牛頓·帕西法。

  他沒叫醒安娜絲瑪。女孩已經精疲力竭,可憐人兒。牛頓把她放到床上時,安娜絲瑪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她這一生都是按照預言度過的,現在再也沒有預言了。她肯定感覺像是一列到達終點,但還要繼續前進的火車。

  從現在開始,她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始料未及,就跟其他人一樣。這是莫大的幸運。

  電話鈴響了。

  牛頓衝進廚房,在它發出第二陣響聲時,把聽筒拿起。

  「你好?」他說。

  一個強作友好又略顯絶望的聲音撲面而來。

  「不。」他說,「我不是。而且也不是伊祁,是儀祁。儀器的儀。她在睡覺。」

  「哦。」他說,「我敢肯定她不需要中空絶緣材料,或是雙層玻璃。我是說,你要知道,這座小屋不是她的。她只是房客罷了。」

  「不,我不會把她叫醒,更不會詢問這個問題。」他說,「請告訴我,呃……是的,墨羅小姐,你們這些人為何週日不休息一下,就跟其他人那樣?」

  「週日。」他說,「當然不是週六。怎麼會是週六?週六是昨天。今天肯定是週日,真的。你丟了一整天,這話什麼意思?我又沒撿到。在我看來,你肯定是因為這份工作,有些記憶衰……你好?」

  他又嘟囔了兩句,便把話筒放下。

  電話推銷員!真該讓他們遭點兒罪!

  牛頓心中突生一絲疑惑。今天是週日,對吧?他瞥了一眼週日報紙,心裡踏實許多。如果週日的《泰晤士報》說今天是週日,那麼你完全可以相信他們已經做過調查。昨天是週六。當然。昨天是週六,他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這個週六,只要他能記起自己不想忘記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既然已經在廚房裡了,牛頓決定做早餐。

  他儘量輕手輕腳地在廚房裡轉悠,避免吵醒屋子裡的另一個人。但他發現每一絲聲響都被無限放大。那古董電冰箱的門,動起來像是末日雷霆。廚房的水龍頭滴答起來像是服了利尿劑的沙鼠,而聲音足可媲美黃石公園的老忠實間歇泉。而且牛頓也不知道東西都放在哪裡。最終黎明將至,他跟所有曾在別人家廚房做早餐的人類一樣,泡了杯不加糖的速溶黑咖啡。

  (但意大利冒險家、作家及姦夫喬瓦尼·雅各布·卡薩諾瓦[1725-1798]不在此列。他在十二卷本的《回憶錄》中寫道,按照習慣,他隨時都會攜帶一個小手提箱,裡面放有「一條麵包、一罐精選塞維利亞果醬、一把刀、一副餐叉、攪拌用的小勺、用未紡過的毛線小心包好的兩枚新鮮雞蛋、一顆馬鈴薯或番茄、一個小煎鍋、一個小調味盤、一個酒精爐、一個火鍋、一盒意大利式鹹味奶油、兩個骨瓷碟。外加部分蜂巢,作為甜料,用來改善我的口氣和我的咖啡。請讀者們記住我下面要說的話:真正的紳士無論身處何地,都要以紳士的風度享用早餐。)廚房餐桌上放著一塊大致呈長方形的皮麵灰堆。牛頓勉強可以從燒焦的封面上看出「精良準確」的字樣。一天時間產生了多大變化啊,他心想。它把你從一本終極指南書變成了一塊勉強能用的燒烤煤球。

  哦,那麼,他們到底是怎麼把書找回來的?他記得有個渾身煙味的男人,在黑暗中還戴著墨鏡。還有其他東西,都摻和到了一起……騎自行車的孩子們……一陣惱人的嗡嗡聲……一張邋里邋遢、雙目炯炯的小臉……這些東西在他腦海中縈繞,並沒有完全忘記,但永遠懸在記憶的邊緣,彷彿是在回憶未曾發生過的事。你怎麼會想起這些東西?

  (另外還有迪克·托平的問題。它表面上還是那輛車,只是自此以後,似乎可以用一加侖汽油跑二百五十英里,而且噪音如此之小,你幾乎要用嘴對準排氣管,才能判斷引擎是否運轉。至於它的聲音合成警報系統,每每說出一系列精美雅緻的俳句,全都恰到好處,而且是原創的……晚霜灼繁花

  可有愚人如是

  不用護帶縛身軀?

  ……它會這樣說。還有,

  櫻花朵朵

  高樹飄零落

  又需汽油多)

  牛頓坐在桌旁,出神地看著牆壁,直到一陣敲門聲把他拉回現實。

  一個精明幹練的小個兒男人站在門口。他身穿黑雨衣,手裡抱著個紙板箱,沖牛頓露出燦爛的微笑。

  「您就是,」他看了看手頭的一張紙,「帕茲法先生?」

  「帕西法。」牛頓說,「中間的S不發濁音。」

  「真是非常抱歉。」那人說,「我僅在紙面上見過這個名字。那麼好吧,這應該是寄給您和帕西法夫人的。」

  牛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沒有帕西法夫人。」他冷冷地說。

  那人摘下圓頂禮帽。

  「哦,我深表同情。」他說。

  「我是說……好吧,有人這麼稱呼我母親。」牛頓說,「但她還活著,只是住在多爾金。我沒結婚。」

  「真奇怪。這封信寫得,呃,相當明確。」

  「你是誰?」牛頓說。他只穿了長褲,站在門廊上感覺有點涼。

  那人笨拙地挪了下紙箱,從內袋裏摸出一張卡片,交給牛頓。

  上面寫道:

  吉爾·巴狄康姆

  羅伯、羅伯、雷德費恩和貝昌斯律師事務所

  普雷斯頓市丹迪克議事所13號

  「哦?」牛頓禮貌地說,「我能幫您什麼忙嗎,巴狄康姆先生?」

  「您可以讓我進去。」巴狄康姆先生說。

  「您不是來發傳票什麼的吧?」牛頓說。昨晚的事像一團烏雲籠罩在他的記憶中,每當他以為能一探究竟時,就會發生變化。但牛頓隱約記得毀壞了某些東西,可能因此面臨某種形式的處罰。

  「不。」巴狄康姆先生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一點傷害,「事務所有別人幹這種活兒。」

  他從牛頓身邊走過,把箱子放在桌上。

  「說實話,」他說,「我們對此都很感興趣。貝昌斯先生差點兒親自前來,但最近他的身體不太適合長途旅行。」

  「您看,」牛頓說,「我真是一點都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

  「這個,」巴狄康姆先生把箱子推過來,臉上露出的笑容可以跟準備表演魔術的阿茲拉斐爾媲美,「是您的。有人想把它給您。這一指示非常明確。」

  「一件禮物?」牛頓說。他警惕地看著用膠帶黏好的紙板盒,從廚房抽屜裡翻出一把利刃。

  「我想更像是一件遺贈。」巴狄康姆說,「您看,這東西我們已經保管了三百多年。抱歉,是我說錯什麼了嗎?要是我的話,就把手指放到水龍頭底下衝一衝。」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牛頓說。一陣寒意伴隨著疑慮爬上心頭。他嘬了嘬剛被割破的手指。

  「這是個有趣的故事。您不介意我坐下來吧?當然,我也不清楚所有細節。畢竟我十五年前才進入這家事務所,但……」……當盒子被小心送達時,它只是家很小的律師事務所。雷德費恩、貝昌斯和兩位羅伯都還是遙遠的未來,更不用說巴狄康姆先生。一位努力打拚的律所職員接到這個包裹,驚奇地發現在盒子上面用麻線繫著一封信,收信人就是他自己。

  信中包含明確指示,以及今後十年中將要發生的五件趣事,如果一位頭腦靈活的年輕人把它們運用得當,就能獲取足夠資金,讓他的法律事業蒸蒸日上。

  他所要做的,只是保證這個盒子在三百餘年中,得到妥善保管,然後送往一個指定地址……「……當然幾個世紀以來,這家事務所曾數度易手。」巴狄康姆先生說,「但這盒子素來都是有形資產的一部分。」

  「我沒想到十七世紀就有亨氏嬰兒食品了。」牛頓說。

  「那只是為了保證它在車裡不受磕碰。」巴狄康姆先生說。

  「這麼多年就沒人打開過?」牛頓說。

  「我聽說有兩次。」巴狄康姆先生說,「1757年的喬治·克蘭比先生,以及1928年的亞瑟·貝昌斯先生,也就是現在的貝昌斯先生的父親。」他清了清嗓子,「克蘭比先生發現了一封……」

  「寫給他的信。」牛頓說。

  巴狄康姆先生猛地向後一靠。「一點沒錯。您是怎麼猜到的?」

  「我想我認出了這個筆跡。」牛頓冷冷地說,「他們後來怎麼樣?」

  「您以前聽過這個故事嗎?」巴狄康姆先生狐疑地問。

  「並不知道詳情。他們沒被炸飛吧?」

  「哦……克蘭比先生據說是突然心臟病發作。至於貝昌斯先生,我聽說他臉色慘白,把信放回了信封,並且做出嚴格指示,禁止任何人在他有生之年打開這個盒子。他說如果有人這樣做,就會被立即解僱。」

  「真是可怕的威脅啊。」牛頓譏諷道。

  「在1928年,的確如此。總之,他們的信還在這個盒子裡。」

  牛頓把紙箱打開。

  那裡面有個小鐵皮匣。匣子上沒有鎖。

  「來吧,拿出來。」巴狄康姆先生激動地說,「我必須承認自己很想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們事務所的同事,為此打了賭……」

  「不如這樣吧。」牛頓慷慨大方地說,「我去泡點咖啡,你可以打開這個盒子。」

  「我?這合適嗎?」

  「我覺得沒什麼關係。」牛頓瞟了眼掛在爐子上方的幾個燉鍋,其中有一個跟他想找的差不多大。

  「來吧,」他說,「怕什麼。我不介意。你……你就當有授權書之類的東西。」

  巴狄康姆脫下雨衣。「那好。」他說著搓了搓手,「既然您都這麼說了。等我老了,可以把這次經歷講給孫子們聽。」

  牛頓拿起燉鍋,將手輕輕放在門把上。「希望如此。」他說。

  「那我就打開了。」

  牛頓聽到一陣微弱的吱嘎聲。

  「裡面有什麼?」他說。

  「這裡有兩封打開過的信……哦,還有第三封……是寄給……」

  牛頓聽到揭開蠟封的聲音,以及什麼東西掉在桌上的叮噹聲。然後是一陣喘息聲、椅子腿的刮蹭聲,還有跑過走廊的腳步聲、摔門聲、汽車引擎突然啟動和車輛沿小徑疾馳而去的聲音。

  牛頓把燉鍋從腦袋上拿開,自門後走了出來。

  他拾起那封信,並不特別驚訝地發現是寫給G·巴狄康姆先生的。他把信展開。

  上面寫道:「這裡有兩先令,律師。趕快離開,不然整個世界都會知道你和打字機女傭斯碧東女士的醜事。」

  牛頓看了看另外兩封信。紙張已經發脆的信是寫給喬治·克蘭比先生的,上面寫道:「拿開你的賊手,克蘭比先生。我很清楚上次米迦勒節時,你是怎麼欺騙寡婦普拉什金的。你這個老瘦猴餡兒餅賊。」

  牛頓想知道餡兒餅賊是什麼意思,他幾乎可以肯定這跟烹飪沒什麼關係。

  等待好奇的貝昌斯先生的信這樣寫道:「別亂動,你這膽小鬼。把信放回去,不然整個世界都會知道1916年6月7日那件事的真相。」

  在這三封信下有沓手稿。牛頓盯著它。

  「這是什麼?」安娜絲瑪說。

  牛頓猛一轉身。安娜絲瑪靠在門框上,像是會走路的慵懶美人。

  牛頓把目光拉回桌子。「哦,沒什麼。地址搞錯了。沒什麼。只是些舊盒子。垃圾郵件。你知道……」

  「在週日?」安娜絲瑪說著把他推到一邊。

  牛頓聳聳肩。女孩雙手捧住發黃的手稿,從盒子裡拿了出來。

  「《阿格妮思·納特的精良準確預言書續編》。」她緩緩讀道,「有即將到來的世界!傳奇繼續!哦,我的……」

  安娜絲瑪把它虔誠地放在桌上,準備翻開第一頁。

  牛頓輕輕按住她的雙手。

  「想像一下。」他柔聲說道,「你希望餘生都做職業後人嗎?」

  安娜絲瑪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

  今天是星期天,世界浩劫之後的第一天,大約十一點半。

  聖詹姆斯公園相當幽靜。這裡的鴨子們慣能從麵包屑中解讀國際政治格局,它們將這段平靜期歸結於世界緊張局勢的緩和。世界緊張局勢的確得到了緩和,但有很多人正在辦公室裡,試圖搞清此中緣由。也有人想搞清亞特蘭提斯大陸帶著三個國際實地調查團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或是昨天他們的電腦出了什麼問題。

  公園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軍情九處的成員正試圖徵募另一個人,讓他們都有些尷尬的是,這人原來也是軍情九處的。此外還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在餵鴨子。

  當然,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也在這裡。

  他們肩並肩在草地上散步。

  「彼此彼此。」阿茲拉斐爾說,「書店恢復了原樣,連個煤煙痕跡都沒有。」

  「我是說,你不可能造出一輛老賓利車。」克羅里說,「你不可能得到那種古色古香的光澤。但它就在那兒,完整無缺。現在就停在街上。你根本看不出區別。」

  「哦,我倒能看出區別。」阿茲拉斐爾說,「我敢肯定從沒進過《比格斯去火星》《叛軍領袖傑克·凱德》《邊境英豪》《男孩要做的101件事》和《骷髏海的血獵犬》這些書。」

  「老天啊,我深表同情。」克羅里說。他知道天使有多珍愛自己的藏書。

  「沒必要。」阿茲拉斐爾快活地說,「它們都是初版書,我在《斯堪德書價指南》上查了查。我想你用的那個詞叫──哇靠。」

  「看來他把整個世界恢復原樣了。」克羅里說。

  「嗯。」阿茲拉斐爾說,「差不多吧。盡他所能。但他還有些幽默感。」

  克羅里斜眼瞥了他一下。

  「你們的人聯繫過你了嗎?」他說。

  「沒有。你呢?」

  「沒有。」

  「我估計他們想裝作什麼事兒都沒有。」

  「估計我們這邊也是。這就是官僚主義。」

  「我想上面的人都在等著看會有什麼變化。」阿茲拉斐爾說。

  克羅里點點頭。「一段喘息時間。」他說,「一個重新在精神上武裝起來的機會。集聚力量,準備大決戰。」

  他們站在池塘邊,看著鴨子們爭搶麵包屑。

  「是嗎?」阿茲拉斐爾說,「我還以為那天就是大決戰。」

  「我不敢肯定。」克羅里說,「想想看。我敢說,真正的大決戰會是我們所有人對他們所有人。」

  「什麼?你是說天堂和地獄對抗人類?」

  克羅里聳聳肩。「當然,如果他改變了一切,那麼也許連他也改變了。沒準兒除掉了自己的力量,決定做個普通人。」

  「哦,希望如此。」阿茲拉斐爾說,「反正我敢說另一條路是被禁止的。呃,沒錯吧?」

  「我不知道。你永遠也說不好上帝的真實目的。計劃裡套著計劃。」

  「什麼?」阿茲拉斐爾說。

  「嗯。」克羅里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想得頭都疼了,「你就沒動過這個念頭嗎?你知道……你們的人和我們的人。天堂和地獄,善良和邪惡,所有這些?我是說,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

  「根據我的回憶,」天使刻板地說,「是由於一次叛亂……」

  「啊,對。為什麼會發生叛亂,嗯?我是說,根本沒這個必要,不是嗎?」克羅里目光中有一絲瘋狂,「任何能在六天內創造世界的人,都不會讓這種芝麻小事發生。當然,除非他有意如此。」

  「哦,得了吧。別胡扯了。」阿茲拉斐爾不敢肯定地說。

  「這不是好主意。」克羅里說,「根本不是好主意。如果你不再胡扯,而是坐下來認真思考,就會冒出特別有趣的念頭。比如,為什麼要賦予人類好奇心,然後把某些禁果放在他們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再擺個一閃一閃的霓虹燈手指,上書三個大字『就是它』?」

  「我怎麼不記得有霓虹燈?」

  「只是打個比方。我是說,如果你真不想讓他們吃,為何要這樣做,嗯?我是說,也許他是想看看到底會如何發展。也許這只是某個超大的不可言喻計劃的一部分。所有東西都是。你、我、他,一切。某個超級測試,為了看看你造的東西是否對頭,嗯?你開始琢磨:這不可能是宇宙大棋局,更像是場非常複雜的單人牌戲。另外,別費勁思考答案了。如果能夠理解這個問題,那咱們就不是咱們了。因為它是……是……」

  不可言喻的,餵鴨子的高個兒說。

  「對。沒錯。謝謝。」

  他們看著高個兒陌生人仔細團好空紙袋,扔進一個垃圾箱,然後朝草坪對面走去。克羅里搖搖頭。

  「我剛才在說什麼?」他說。

  「不知道。」阿茲拉斐爾說,「好像沒什麼要緊事。」

  克羅里喪氣地點點頭。「讓我引誘你去吃頓午餐吧。」他嘶嘶說道。

  他們又去了麗茲大飯店,那裡有張桌子神奇地空了出來。也許最近這一系列事件,對世界本質造成了一些副作用。因為在他們吃飯的時候,有史以來頭一次有只夜鶯在柏克萊廣場歡唱。

  交通雜訊完全蓋住了它的歌聲。但它就在那裡,真真切切。

  星期天下午一點。

  過去十年來,獵巫軍中士沙德維爾的每頓週日午餐,都遵循著相同的日程。他會坐在房間裡搖搖欲墜、佈滿煙頭痕跡的桌子旁,翻閲獵巫軍圖書館──由圖書館員地毯下士管理,每年11便士獎金──收藏的某冊老書。他看的都是有關魔法和惡魔學的書籍,比如Necrotelecomnicon或是Liber Fulvarum Paginarum或是他最喜歡的Malleus Malleficarum。(永遠的驚世之書;誠摯推薦──教皇天貞八世。)然後是一陣敲門聲,特蕾西夫人會喊道:「午餐,沙德維爾先生。」中士會嘟囔一句:「不知羞恥的賤婆娘。」然後等上六秒鐘,讓不知羞恥的賤婆娘有足夠時間回到自己的房間,接著他會打開門,拿起放有豬肝的盤子,這上面通常會蓋著另一個盤子,用來保溫。他會把這東西拿進來吃掉,同時稍加留意,避免肉汁滴在正在看的書頁上。

  (對內行的收藏家來說,獵巫軍圖書館的館藏價值數百萬英鎊。此類收藏家必須特別富有,不在乎肉汁污漬、香煙灼痕、頁邊註釋,還有已故的獵巫軍一等兵沃特靈為版畫插圖上所有女巫和魔鬼畫鬍子和眼鏡的衝動。)過去就是這樣。

  但這個星期天,情況發生了變化。

  首先,沙德維爾沒有讀書,他只是乾坐著。

  敲門聲響起時,他急忙站起身,把門打開。其實他根本不用著急。

  門口沒有盤子,只有特蕾西夫人。她戴著一枚貝殼胸針,塗了顏色奇怪的口紅,還站在一團香氣中心。

  「哦,放浪女人?」

  特蕾西夫人的語氣明快跳脫,又有些支支吾吾。「你好,沙先生,我只是在想,經過了前兩天的那些事,我再把盤子放在你門前感覺有點傻,所以我為你準備了一個座位。來吧……」

  沙先生?沙德維爾謹慎小心地跟在特蕾西夫人身後。

  昨晚,他做了個夢,具體情節已經記不清楚,只有一句話還在腦海中迴蕩,讓他心煩意亂。早上醒來後,這個夢隱入迷霧之中,就跟昨天晚上那些事一樣。

  那句話是這樣的。「獵巫沒什麼錯。我就想當個獵巫軍。只不過,哦,你們應該輪流來。今天咱們去獵巫,明天咱們可以藏起來,輪到女巫們來找咱們……」

  他在二十四小時中──也是這一輩子中──第二次走進特蕾西夫人的房間。

  「坐那兒。」她指著一把扶手椅說。它的靠背上罩著椅套,座席上有個蓬鬆墊子,下面還有個小腳凳。

  中士坐下來。

  特蕾西夫人把盤子放在他大腿上,看著他吃完,然後將盤子拿走。她開了瓶健力士啤酒,倒進杯子遞給中士,在沙德維爾啜飲時,她則抿著自己的茶。特蕾西夫人最終放下茶杯,它在茶碟中緊張得叮噹作響。

  「我還有很多呢。」她突如其來地說,「你知道,我有時候覺得在鄉下買座小平房會很不錯。搬出倫敦。我會叫它桂冠或是丹羅明,或者、或者……」

  「香格里拉。」沙德維爾提出建議。他在有生之年,經常琢磨自己怎麼會說這句話。

  「沒錯,沙先生。沒錯。香格里拉。」特蕾西夫人笑了笑,「你還舒適嗎,親愛的?」

  沙德維爾心中陡生懼意,他意識到自己很舒適。舒適得要命。「嗯。」他警惕地說。他這輩子還沒這麼舒適過。

  特蕾西夫人又開了瓶健力士,放在中士面前。

  「只有一個小麻煩。要買這樣一棟小屋,叫它……你剛才那個好名字是什麼來著,沙先生?」

  「哦,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沒錯,這不是個再好不過的名字嗎?我的意思是,人們常說兩個人生活,開銷跟一個人差不多。」

  或者五百一十八人,沙德維爾回想著獵巫軍的眾多士兵。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幾聲。「我只是在想,到哪兒去找個人一起安頓下來……」

  沙德維爾意識到她是指自己。

  他拿不定主意。根據《獵巫軍規章制度》中開列的條款,他明顯感覺到把二等兵帕西法留在塔德菲爾德的年輕女士身邊,是一步壞棋。而現在這個提議似乎更加危險。

  但是到了這把年紀,你已經不適合在長草間匍匐前進,讓冰冷的晨露鑽進骨頭……明天咱們可以藏起來,輪到女巫來找咱們……

  特蕾西夫人又開了瓶健力士,咯咯笑道:「哦,沙先生,你肯定覺得我想灌醉你。」

  他呻吟一聲。涉及此類事體,有項慣例必須遵守。

  獵巫軍中士沙德維爾長飲一口黑啤酒,提出了那個問題。

  特蕾西夫人又笑了起來。「說實話,你這個老壞蛋。」她的臉色紅得要命,「你說有幾個?」

  他又問了一遍。

  「兩個。」特蕾西夫人說。

  「啊,好的。那就沒問題了。」獵巫軍退伍中士沙德維爾說。

  星期天下午。

  英國上空,一架波音747向西飛去。在頭等艙中,一個叫沃洛克的男孩放下漫畫,望向窗外。

  這幾天讓他感覺特別詭異。沃洛克還是不明白父親被召去中東幹什麼,而且相當肯定他父親也不明白。沒準兒是某些文化問題。這幾天,一群腦袋上包頭巾、嘴裡一口尖牙、長相特別古怪的傢伙帶著他們遊覽了些古老遺蹟。作為遺蹟而言,沃洛克見過更好的。後來還有個老頭對他說:「你在這兒沒有什麼想幹的嗎?」沃洛克說他想回家。

  這個回答似乎讓他們很不開心。

  現在他要回美國了。好像是機票或是航班或是機場調度表之類的東西出了問題。這可真怪,他很肯定父親本來是要回英國的。沃洛克喜歡英國。對美國人來說,那是個適合居住的國家。

  飛機此時正從下塔德菲爾德上空飛過,正對著戈裡希·約翰遜的臥室,他在漫無目的地翻閲一本攝影雜誌。他買這本書只是因為封面上有張很不錯的熱帶魚照片。

  戈裡希無精打采的手指正好翻開幾頁關於美式橄欖球的文章,裡面還講了它是如何在歐洲真正流行起來。挺奇怪的,因為雜誌印刷出來時,這些頁面是沙漠環境的照片。

  這將改變他的人生。

  沃洛克飛向美國。他應該得到些禮物。(畢竟你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個朋友,哪怕當時你只有幾小時大。)而控制所有人類命運的神力此刻所想的是:哦,他要去美國了,不是嗎?看不出你還能得到什麼東西,比去美國更好。

  他們那兒有三十九種口味的冰淇淋。也許更多。

  在星期天下午,一個男孩和他的狗有一百萬種特別刺激的事兒可以做。亞當隨隨便便就能想出四五百種。驚魂動魄的事兒。激動人心的事兒。有待征服的星球,有待馴化的獅子,有待發現的失落南美世界,以及居住在那裡的有待結識的恐龍。

  他坐在花園裡,用一顆鵝卵石在泥地上胡亂塗抹,難掩沮喪的神情。

  楊先生從機場回家後,發現亞當已經睡著了──無論怎麼看都是睡著了,就好像整夜沒離開床。為了顯得逼真,他甚至還打了會兒呼嚕。

  但第二天吃早餐時,亞當發現顯然還不夠逼真。楊先生不喜歡在週六晚上,為了一場徒勞無功的尋覓四處瞎逛。而且即便出於不可思議的僥倖,亞當和昨晚的騷動──不管到底是什麼騷動了,因為所有人似乎都不清楚具體細節,只知道發生了某種騷動──沒有關係,那他也肯定犯了別的錯。這就是楊先生的人生態度,而且這種態度在過去十一年中效果良好。

  亞當沒精打采地坐在花園裡。8月艷陽高掛在8月蔚藍無雲的天空中,籬笆後面有只畫眉在歌唱。但對亞當來說,這只能讓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狗狗坐在亞當腳旁。它曾試圖幫忙,主要包括挖出四天前埋下的骨頭,拖到主人腳下。但亞當只是沮喪地盯著它,狗狗最終把它叼走,重新埋好。它已經盡其所能了。

  「亞當?」

  亞當轉過頭。三張臉出現在花園籬笆之上。

  「嗨。」他難過地說。

  「諾頓來了個馬戲團。」佩帕說,「溫斯利去了一趟,正好看見他們。他們正在佈置舞台。」

  「他們有帳篷,還有大象和變戲法的,還有真正的野生動物,還有……什麼都有!」溫斯利戴說。

  「我們覺得,也許咱們可以去看他們佈置舞台。」布萊恩說。

  頃刻之間,亞當腦海中擠滿了馬戲團的畫面。馬戲團只要一架設好就很無聊。你隨時可以在電視上看到更棒的玩意兒。但是佈置舞台……「他們」當然都要去,「他們」會幫那些人架起帳篷,給大象洗澡。馬戲團的人會驚奇地發現亞當和動物們有種天生的親密感,到了晚上他們會讓亞當(還有狗狗,世上最有名的混血狗演員)把大象們領進表演場……這沒用。

  他難過地搖搖頭。「哪兒都不能去。」他說,「他們說的。」

  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亞當。」佩帕有點不安地說,「昨晚出了什麼事?」

  亞當聳聳肩。「就是些事兒唄。不重要。」他說,「全都一個樣。你只不過想要幫忙,結果別人就以為你謀殺了某個人什麼的。」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注視著這位倒下的領袖。

  「那你覺得他們什麼時候會讓你出來玩?」佩帕問。

  「估計得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他們放我出去,我肯定都成老頭了。」亞當說。

  「明天怎麼樣?」溫斯利戴問。

  亞當臉色一亮。「哦,明天沒問題。」他斷言道,「他們到時候就全忘了。你們等著瞧。他們老這樣。」他看著三位夥伴,就像個沒繫鞋帶、邋里邋遢的拿破崙,被流放到全是玫瑰架的厄爾巴島。「你們去吧。」他短促空洞地笑了一聲,「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沒事。咱們明天見。」

  「他們」猶豫片刻。忠誠是件好事,但任何副官都不該被迫在他們的領袖和有大象的馬戲團之間做出選擇。他們走了。

  陽光繼續普照。畫眉繼續歌唱。狗狗離開了主人,開始追逐一隻停在花園籬笆旁草地上的蝴蝶。這是一道牢不可破的籬笆,由精心修理的厚實女貞木組成。亞當已經跟它打過多年交道。在籬笆之後便是開闊的田野,還有絶妙的泥溝、青澀的果實、脾氣暴躁但腳步遲緩的果樹主人,還有馬戲團、流向堤壩的小溪、只為被人攀爬而生的牆壁和樹木……但穿過這道籬笆是不可能的。

  亞當沉思著。

  「狗狗。」他嚴厲地說,「躲開那道籬笆,因為如果你鑽過去了,我就必須去把你追回來,那我就必須離開花園,他們不允許我這麼做。但我必須……如果你跑出去的話。」

  狗狗激動地上躥下跳,待在原地沒動。

  亞當謹慎地環視四周。然後更加謹慎地,看了看上邊,又看看下邊。最後是裏邊。

  接著……

  此時的籬笆上有個大洞,大到足以讓一條狗跑出去,也夠讓一個男孩鑽過去追它。這個洞從始至終就在這裡。

  亞當沖狗狗擠擠眼。

  狗狗從籬笆上的洞跑了出去。亞當用清晰的聲音大喊道:「狗狗,你這壞狗!別跑!給我回來!」他追著狗狗鑽了出去。

  有些東西告訴他,有些東西即將結束。肯定不是世界,而是夏天。日後還有別的夏天,但不可能跟這個一樣。永遠不可能。

  所以說,最好盡情享受這個夏天。

  亞當在田野上跑了一半,忽然停住腳步。有人在燒什麼東西。亞當看到一縷白煙從茉莉小屋的煙囪裡冒了出來。他愣了一下,靜心聆聽。

  亞當能聽到別人可能會忽視的聲音。

  他能聽到笑聲。

  不是女巫的尖聲怪笑,而是一種低沉粗獷的大笑。你會覺得笑聲的主人似乎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

  白煙在小屋煙囪上盤旋翻捲。

  只在那頃刻之間,亞當看到白煙勾勒出一張俊俏的女子面龐。這張臉已經三百多年沒出現在凡間了。

  阿格妮思·納特衝他擠擠眼。

  夏季和煦的小風吹散煙氣,那張臉和笑聲都消失了。

  亞當露齒一笑,又跑了起來。

  在不遠處一條小溪對面的樹蔭裡,男孩趕上了濕漉漉、髒兮兮的小狗。「壞狗狗。」亞當說著撓了撓它的耳朵根。

  狗狗舒服地叫了兩聲。

  亞當抬頭看去。一棵老蘋果樹就在上方,枝幹粗壯虯結,也許在世界誕生之時就生長在這裡。它的枝條被許多又小又綠的青蘋果壓彎了腰。

  男孩以響尾蛇出擊的速度爬上樹,片刻之後就回到地面,兜裡鼓鼓囊囊,嘴裡大聲嚼著一顆圓滾滾的酸蘋果。

  「嗨!你!小孩!」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是亞當·楊!我看見你了!我會告訴你爸爸去,你就等著瞧吧!」

  父母的責罰在所難免,亞當心想。他撒腿就跑,兜裡塞滿偷來的水果,狗狗就跟在旁邊。

  這種事向來如此,但責罰要到晚上才會兌現。

  而晚上還早著呢。

  他把蘋果核往後一扔,擲向追兵的大致方位,然後伸手從兜裡又拿了一顆。

  亞當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會因為別人吃了他們的傻水果就這麼大驚小怪。但如果不是這樣,生活會少很多樂趣。而且在亞當看來,吃蘋果惹上的麻煩,永遠都是值得的。

  如果你要想像未來,就想像一個男孩、他的狗,以及他的朋友們。還有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夏天。

  如果你要想像未來,就想像一隻靴子……不,想像一隻鞋帶鬆鬆垮垮的運動鞋,踢著一顆小石子;想像一根木棍,戳向有趣的地方,還可以扔出去,讓一條狗決定要不要追;想像跑調的口哨聲,把某些倒霉的流行歌曲變得不堪入耳;想像一個身影,半是天使,半是惡魔,完全是人……雄赳赳懶洋洋地朝塔德菲爾德走去……

  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