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牡丹弄眉春入夢Ⅰ

  就在離蘭陵不遠的聖京之地,那鑲金的燈籠,厚重的紅木門,深深的庭院,以及院中芳草茵茵,花木鬱鬱蔥蔥,幾株大榕樹氣勢高昂地聳立著,都隱隱有遮天蔽日之勢。

  夏日裡倒是好乘涼,可據說院中種了大樹,屋內陰氣會重,不是好風水。

  「啪」地一個耳光,清脆得像要打破寂地裡的沉靜。

  府內後院書齋內,李鈺跪在地上,身上的衣衫破皺不堪,頭向一邊側著,臉上五指紅印腫了起來,血絲從他蒼白的唇間滲出來,點點觸目。

  他面前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一身墨色錦袍,紫玉發冠,縱然年紀不饒人,身體胖了頭髮也白了,然眉目間威嚴更甚。只是此刻,再好的修養也難掩那盛滿的怒氣。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男人氣不過,終是一腳對著李鈺踢了下去。李鈺沒有躲開,咬牙承受住,身體向後跌倒在地,壓在了身後那人的腳上。

  此人一襲粗布外衣,相貌不見特別之處,只那雙眼,卻是精亮得讓人見了便忘不了。他歎了一聲,輕聲叫道:「大人。」

  「你看看這狗東西說的是什麼混賬話!」李大人粗胖的手指指著李鈺,憤怒地說,「他竟敢說要娶一個寡婦!別說她是白家的人,就算不是,我李家世代悠嘻書盟,你老爹我還是太傅,豈容得你娶個寡婦過門!」

  李鈺不吱聲,李太傅拉長了嗓門吼了一句:「你不要臉我還要!」

  夏末初秋,天高氣爽,風穿過了榕樹茂密的枝葉拂面而來,竟然陰冷得令人想打顫。

  「我要娶她。」李鈺抬起頭,被打腫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依然是這句話。

  「你這個死崽子!」李太傅動了怒,抬手還要打,李鈺閉著眼隨他,旁邊的粗衣男子倒是攔下李太傅,道:「大人消消氣,千萬注意身體。」

  李太傅放下手,罵道:「生這種逆子出來,你讓我怎麼消氣!打死了不改!真像他那個賤人娘!」

  李鈺身體一震,牙齒咬著滴血的下唇,一言不發。

  「當初你請命去那個女人身邊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李太傅來回踱步,咬牙切齒地說,「你說給你一年時間,你一定給我帶回我要的東西!我說你年紀太輕會壞事,你還說我看不起你,是不是?現在呢?!」

  「讓你找東西你找不到,我派人去抓她,你又給我攔截下來,這些我都沒跟你計較了,現在竟敢說你要娶她!簡直荒唐之極!!」李太傅踱步會書桌前,狠狠拍了下桌子,「那個女人到底餵了你什麼迷藥!你想要女人只管說,十個百個我都給你找!想娶她,你做夢!」

  李鈺從地上站起來,雙腿因為跪的時間長了,沒站穩,差點又跌下去,幸好旁邊那人出手扶了一把。

  「爹,我不是來問你的意見的。」李鈺淡淡地說,「我是來告訴你我的決定。」

  「你滾!」李太傅順手撈起硯臺,向他砸了過去!硯臺重重地打在他的額角,又彈回來,墜地,霎時碎片混合著墨汁,四濺開來。

  血和漆黑的墨汁混合著從他額角淌下,模糊了半張臉,連那被打腫的一塊都遮蓋住了。李鈺緊閉了眼睛一動不動。

  「老爺……」隨侍的老僕忍不住跪地求道:「不要再打了……」

  李鈺晃了晃身子,終於倒在地上,血蓋了一臉。

  爭執的結果終究是沒能如願出去,李太傅將李鈺徹底軟禁了起來。雖然李鈺的母親不是李太傅的正室夫人,但自正室夫人所生的兒子因病去世後,李家倒只剩下李鈺這一脈了。李太傅恨鐵不成鋼,打歸打,也捨不得真丟,到底是想不通那個寡婦女人有什麼狐媚功夫,能把他這個從小就寡情的兒子的魂給勾搭走了!

  李太傅望著院中高大的榕樹,前後思量許久,目前的形式顯然已不能讓他再做任何猶豫,該到決斷的時候了。

  沒過幾天,當吟惜找秦洛去店裡盤查賬目的時候,香惠遣人送了個條子過來,寥寥幾句話,說那情之又因私自外出被罰了。

  白吟惜臉上不動聲色,眼中卻閃過一絲惱意,為了不讓情之受罰,她已經給那山莊的主管送了財物,不成想那主管卻是一點帳也不買。

  旁邊的秦洛察覺出她心不在焉,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要不要去看情之?這個問題困擾了吟惜一整天。他是為了照顧她才私自外出的,是因為她才受罰的,還曾經為了她在廟前跪了三天三夜……這份情意,怎能不讓她感動。

  太陽西沉的時候,吟惜還是下了狠心,不去罷。

  白家已經被人盯上了,而盯上白家的狼到底有多少條,她卻不知道。這個時候,為了情之的安全,她能遠離還是遠離的好。

  想到這兒,她不由心中又是微微一酸,那個那孩子沒有等到自己,恐怕又要難過一陣子。

  回家用過晚飯,吟惜借著月色坐在亭子裡觀荷花,小茉拿了條毯子給她蓋在上腿,然後講些她在街裡坊間聽來的故事給吟惜逗樂。吟惜雖聽著,卻沒怎麼入耳,只是愣愣地看著塘中的殘荷發呆。

  夜風微涼,白荷也漸漸凋零,都說荷花品性高潔出淤泥而不染,可你看,凋零的時候,也不那麼白淨了呢,皺成一團,怪難看的。

  吟惜歎息一聲,仰頭打量著這個亭子,不過百日前,她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公子李鈺。只一季,只是一季啊,就全然物是人非了。

  李鈺現在在哪里?過得可好?

  吟惜自嘲一笑,他本就非柔弱書生,那樣的文才武略,去哪里能過得不好?隨便娶個媳婦兒,也會比她更清白吧?

  他一定會比她幸福多了吧。

  人總是在失去後遺憾那錯過的瞬間,于她白吟惜,卻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她不知道如果李鈺當初答應了她,後來又將她拋棄的話,她會不會連死的心也有?好在他總算念了一點情,沒有利用她的感情達到目的吧。

  吟惜坐起來,剛想回房,就聽到一陣小跑步聲漸進,有僕人來報:「夫人,門外有個公子求見,說叫無涯。」

  白吟惜一愣,倒是真沒想到他會過來,更沒想到他這次真是要從大門來了自從那日他留了那個扳指下來後,當真沒再見過了。本想這段孽情會慢慢沉澱下去,或許到老還能各自懷念,對她或者他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吧?

  可如今,他又來,想必是對那密旨還不死心。

  想起無夜看她時那若有所思的眼神,白吟惜歎了口氣,一醉山莊啊一醉山莊,那裡哪是什麼銷魂地,原來是她白吟惜的消魂地。

  那麼,香惠在裡面,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夫人?」那小僕見白吟惜不答,輕喚了一聲。

  「嗯?」白吟惜回過身來,揚了下手,道,「讓他進來。」

  月色朦朧,水波蕩漾,風兒未眠。

  他踏月而來,一襲月牙白的衫子在夜風中輕輕番飛,面若桃花,笑如春風,那般輕輕淺淺,如仙子下凡。那衣衫上綴著仿若天光落下的點點晨星,柔情似水。

  白吟惜一直都覺得無牙是在火海裡盛放出黑色的牡丹,那樣驚豔絕倫,只要一眼,便如同烙印,打在了人的心底。她從來沒見過誰穿紅色會比他更好看,那樣的濃墨重彩,絕世無雙。可沒想到今天他一身的月白色,卻更是別有一番風姿。

  吟惜心中暗自歎息,這個男人啊……

  「夫人可好。」無牙在亭外停了下腳步,溫文爾雅道。

  「謝謝公子惦念,吟惜很好。」白吟惜端坐,公事公辦的口吻,眼角餘光瞥到身旁那丫鬟低頭臉紅的模樣,不由暗自歎了下,說:「小茉,去拿盤水果過來。」

  「咦?噢,好的,夫人。」小茉小臉憋得煞紅,從無牙身邊經過時還偷看了他一眼,方急匆匆跑開。

  白吟惜把毯子像上拉了一下,也不讓他入座,只是冷然道:「我以為,我和公子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無牙臉上的笑容不變,可那雙驚絕天下的雙眼卻掩不了裡面的悲哀。他笑得更加燦爛,走到桌邊,坐下,輕聲道:「怎這般絕情,女人還是溫柔一些好,你說呢?」

  白吟惜呵呵笑起來,「怎這般多情,歡場上還是想開一些好,你說呢?」

  無牙放在膝蓋上的手捏成了拳,他控制著自己的呼吸,淺笑道:「聽說你遇刺了?」

  白吟惜無所謂地挑了下眉,「你覺得呢?」

  無牙笑道:「你這女人洪福齊天,身邊護花之人甚多,要刺殺可不容易。」

  「公子抬舉了。」白吟惜不想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了,自從無牙出現,她就開始煩躁起來。

  「於是,情之來照顧你了?」無牙像是不經意問道。

  白吟惜愣了一下,掩面而笑,「瞧公子這話問的,我是情之老客人,讓情之來照顧我有什麼不對?」

  「可是情之沒有報你的名字出來。」無牙緊盯著她的雙眸,說,「他擅自離開山莊,回來後問他去哪里了,他也不交代。」

  白吟惜笑不出來了,情之這樣做的結果,她是知道的。而且情之已經不是初犯了。可她有些不明白的是她明明已經給那主管送了財物,情之私自出來照顧她,這事大家想必也都心知肚明,情之為什麼還要隱瞞這些呢?為什麼非要去受罰呢?

  「我們情之,被白夫人的魅力迷倒了呢。」無牙輕佻地笑道。其實這些都不是他來這裡的本意,他不想說這些的,不想的!可是一看到她,他就會失去控制。

  他本來只是想在自己內心已經平靜下來後,出於朋友之情來看望她。他跟無夜保證過,他會努力打探出莊主要的那個東西在哪里,他會與她逢場作戲,把自己的心殺死,從此將這感情深埋。

  可是為什麼又搞成了這樣?

  白吟惜仰笑的時候,他看到了她脖子裡露出來的那些深深的痕跡。他知道那是什麼,他曾經也用自己的雙唇在這個女人身上打下過這樣的烙印!

  那些記憶都似破碎了一般,仿若裂開的瓷器,每一個殘缺的邊角都能生生將人劃傷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