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牡丹弄眉春入夢Ⅷ

  情之眼裡有一絲嘲諷,又有一絲不屑,還有那壓抑不住的哀傷。

  梁北戎走到情之面前,欠了欠身,喚道:「悠和殿下。」

  他少年清秀的手腕因為手臂抬起而從錦袖中露出,抱著黑貓,淡若清風,那舉手抬眸間,竟忽然有了種不容侵犯的威嚴感。

  「殿下錯怪白夫人了,夫人為了掩飾殿下的身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梁北戎瞧了一眼還沒回過神來的白吟惜,對情之笑道,「暴露了殿下的,是一劍封喉,也便是殿下你自己。」

  情之眸子一閃,略略挑了下眉,手中的黑貓嗚咽叫了一聲,像是被扯疼了皮毛。

  「是這樣啊。」情之微笑著看向白吟惜,道:「如此,真是有勞夫人了,情之不勝感激。」

  此番言語中,分不清楚哪個意思更實在些,但總歸是令人心酸不

  「真的是你?」白吟惜手指緊了緊,握成拳,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抖得厲害,若非無牙扶著,恐怕根本站立不穩。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日子,先是李鈺斷臂,再是情之……

  「是我。」情之長長的睫毛閃了一下,清淺地微笑,仿佛還是那個清朗如風的少年。

  「你要殺我?」白吟惜的聲音很乾澀,像是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發出來。

  「是的。」情之微笑,但冰冷地重複她的話,「我要殺你。」

  「為什麼?」白吟惜兀自搖頭,不敢相信,「你為我在廟裡求護身符,跪了三天三夜,還被大管事打,這些都是假的?」

  情之垂目,輕笑,「你以為呢?」

  「我那次受傷,你私自留下來陪我又被管事責罰,也是做給我看的?」白吟惜的手掐住了無牙的手臂,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指甲已經深深埋進了他的皮膚。

  情之沒回答,他手上的黑貓卻尖叫了一聲,從他懷裡輕巧地跳到桌子上,趴在桌上的黃金琉璃盞旁邊,懶洋洋地打量著周圍眾人。

  「如果你是要我的命,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還是說,你也想要那張密旨?對我好全是為了它是不是?做那麼多事,全是想要從我身邊得到它是不是?!」白吟惜的聲音尖銳得像貓爪子滑過玉石,她喘著氣,幾乎呼吸不過來。

  身邊這些人,到底都有幾分真心?!

  她渾身戰慄,不能自已。

  情之隨著那貓懶洋洋地坐到圓凳上,抬起那琉璃盞,晃了晃,笑道:「密旨?那本就是我父皇留給我的東西。」

  「不會的……」白吟惜上前兩步,幾乎掙脫了無牙的鉗制,顫聲道,「你一邊對我好,一邊卻三番五次想殺我?不,情之,你不是這樣的,你不會……」

  「我怕你認出我,出賣我。」情之打斷了她的話,沒有抬頭,只是望著那琉璃盞,兀自淺笑,「你已經記起來了吧?小時候你見過我的,還有那個又聾又啞的僕人。」

  白吟惜喘著氣,抓著無牙的手臂,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的一根稻草,「我記得……然後呢,你說,你說……」

  「前朝太子的遺孤,皇位的正統繼承人,被自己的親叔叔追殺,到處奔走流浪,後來遇到了人販子,還被賣進了這裡。你看看,夫人,伺候你的小情之,是當今皇上的親侄子呢,是悠和殿下呢。」情之微笑,側首看她,眉眼間如清泉般明淨。

  「那又怎樣?!這個身份對你來說不是福只是禍啊!」白吟惜尖聲叫,「是的,我早就知道你是那個孩子,而我也一直在幫你掩飾!情之,情之!你這個傻子!你會死的!前朝太子遺孤,皇位的正統繼承人,這是一個只有死路可走的身份!就算你是皇帝的親兒子,他也不會容你在這個世界上!」

  情之的笑容僵了下,深深地看著她,聽她吼完,紅著眼快哭出來了,才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知道,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所以當人販子把我賣到這裡來後,我便將計就計留下了。可是我害怕啊,吟惜,你做過噩夢麼?後面有刀光劍影追著你,不敢回頭,只能向前跑……可你不知道前面那片黝黑的樹林裡是什麼在等著你,毒蛇猛獸,還是獵人的陷進。」

  白吟惜忽然笑出來,笑得眼淚止都止不住,「所以你一方面為了得到密旨而想接近我對我好,另一方面又怕我認出你而出賣你?最後衡量一下覺得我暴露你身份的危險更甚於你得到那個密旨的渴求,所以還是決定讓我去死?」

  情之只是看著她,嘴角抿成一條線,不語。

  白吟惜疲倦地扶了下額頭,鬆開無牙,對他擺擺手,苦澀地笑道:「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可是當時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而後來知道了,也從未想要出賣你!我那時甚至想過要替你贖身,讓你從這糜爛之地解脫出來!但正巧那時李鈺的事情發生了,梁公子又出現在蘭陵城中,我就是怕他們起疑,才一直不敢有所動作。」

  情之的笑容漸漸凝結在臉上,那滿眼的悲傷仿佛這幕天席地的大雨,沒有源頭,亦沒有盡頭。

  雨打芭蕉,是怎樣一番風情。

  絕望,是怎樣一種悲傷。

  情之把玩著手中的琉璃盞,用很輕很輕地聲音述說道:「還記得嗎,你曾經問過我,我的第一個女人是什麼時候,我當時告訴你,是我十五歲的時候,但是她死了。知道麼,吟惜,你知道麼,那女人看上我了,給我下了藥,還把我軟禁了十多天。她迷戀我的身體,她說少年的身體有種別樣的味道……而後來,我殺了她。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白吟惜心裡震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情之,應該是純潔得令人心疼啊……

  「這個世界上,不是被殺,就是殺人;不是傷害別人,就是被別人傷害。」情之柔柔地對她微笑,「可是吟惜,我卻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吟惜啊,你是真的喜歡我,可你的溫情就像冬夜裡的暖意,隨時會消散。你有無牙,你心裡的那個人,始終都是他。如果你愛我,我也可以給你我所有的愛,我甚至可以給你我的命,可是你卻不是……我害怕,我怕我付出了一切,你卻背叛我,那樣我會崩潰的,吟惜。」

  情之看著手裡的杯子,扯了扯嘴角,說:「你永遠不能待我如同我待你。所以,與其讓你傷害我,不如我先殺了你,是不是?」

  白吟惜後退了一步,差點跌倒在地,這個少年,這個笑容依舊清爽如秋風的少年,真的是她以為的那個溫情的少年嗎?

  「可是,你以為我真的下得了手嗎?」情之見她那驚恐的表情,大笑出來,笑了很久,笑得開始喘起來,才停下來,說道:「白夫人,你以為我真的下得了手麼?你算算我有多少次殺你的機會!我可以讓你有千百種死法而自己置身事外,可是我卻沒有這樣做!你說我為什麼不殺你?我為什麼要繞個圈子找一劍封喉去殺你,甚至把我自己都暴露出來,為什麼?!我為什麼要跪了三天去求那護身符?我為什麼要承受管事的鞭打?我為什麼要盡我全力取悅你?!你說這是為什麼!」情之的眼睛泛起了紅絲,眼淚不期然,滑落了下來。

  這個少年,這行眼淚,依然純淨得像秋日裡的山泉。

  「吟惜,」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你以為,我不疼麼?」

  他掙扎過的,如果自己和她,只能保住一個,他會選誰?

  倘若她心裡的那個人是他,他又何嘗不願意與她雙宿雙飛?可是她不愛,所以他要麼繼續孤單一個人,要麼,就是死。

  答案是,她不愛他。不愛,所以一切犧牲都會成為笑料。

  而他,即便力量微弱,也放不下那殺父奪位之仇。

  所以,還是她死吧,嗯?即便他會用後半生來追憶往生,即便他將會為此付出剜心割肺般疼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