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相思未解少年愁

  情之定了定神,望向梁北戎,道:「梁公子,那麼,你是要殺我的那派,還是利用我的那派?」

  梁北戎被情之那番話說得有些傷感,見他如此問,微微一怔,側了下頭,道:「聽殿下此番話,想必殿下心中自是清楚的,殿下的存在,可能會成為某些別有用心之人顛覆王朝的藉口,而對百姓來說,這必將是一場劫難。且容梁某說句逆耳的話,就算最後能贏,能推翻當今聖上,可殿下你一無軍功,二無學過立國安邦之術,即便被人推上皇位,真能定得了天下?況且那些別有用心之人,豈容殿下得大權?最終也不過是個傀儡王朝罷了。皇權一旦旁落,國家的動盪才是開始,百姓如何安生?」

  情之看著他,笑得很綺麗,是少年炫目的姿容。

  梁北戎微微定了下神,接著說:「殿下,當年的事無論誰對誰錯,總歸已成定局,就算是錯,也只能錯下去。對百姓而言,能治國定天下的便是好皇帝!當然站在殿下的立場,殿下有任何想法,我等均無權評判是非善惡,可百姓蒼生,承受不起那些戰亂啊!」

  情之靜靜地聽完了,笑了笑,未發一言,只是緩緩抬起手中的琉璃盞喝了一口。

  黑貓倚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嗚咽地叫了一句,像小孩的哭泣聲。

  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雨還在嘩啦啦下著,未見任何要停的兆頭。未到黃昏,天色已暗,黑壓壓的烏雲籠罩,一片陰霾。

  一陣冷風刮過,大雨從廊外飄進來,沾濕了白吟惜蒼白的臉龐。世間多少人,多少無奈,誰又真能活得瀟灑?

  情之慢慢將琉璃盞內清酒喝完,仿佛漫長地過完了他的一生,又仿佛短暫得不過一夢。

  「無論我是否無辜,只因這身份,都將不容於世。」情之輕輕一笑,聲音裡透出了不合年紀的蒼涼,「悠和殿下,早該是個死人了。」

  白吟惜覺得臉上冰冰冷冷的,以為是被雨打到的,摸了一把,竟全是眼淚。

  「吟惜啊……吟惜,過來陪我喝一杯。」情之望著她,對她伸出了手。

  無牙扶在她手臂上的五指驟然加緊,白吟惜卻搖了搖頭,將他輕輕推開。

  她走上前,努力展開笑顏,在桌邊坐下。過程中情之一直看著她,眼睛一眨不眨。少年清澈如泉水的眼裡滿是愛慕,即便殘忍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桌上的琉璃盞有一套四個,另有白瓷酒壺一尊。他纖細的手腕伸出,碗上還有一道細細的傷痕,交錯在青色的脈上。他優雅地將她面前的琉璃盞倒滿,自己又倒上一杯,說:「吟惜,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你飲酒了。」

  白吟惜想笑,笑啊笑啊,卻淚流了滿面。縱然這個少年派人來殺她,縱然她心冷如霜,可往事歷歷在目,他的溫柔、他的執著、他的堅韌,這些都刻在了她的心尖,無法抹殺。

  「傻子!情之你這個傻子!為什麼要這樣做?!」白吟惜恨恨地錘了他一拳,泣不成聲。

  本來可以不用這樣,而如今,他真的逃不掉了。

  情之握住她的手,展開,低頭吻住她的掌心。

  這個溫柔如水的少年,卻真的想殺她……白吟惜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恨他。她抽不回手,他的眼淚順著那蒼白的臉龐滑落,燙到了她的掌心。

  「梁公子!」白吟惜轉頭望著梁北戎,「悠和殿下已經死了,在你面前的不過是個少年!」

  梁北戎不語,表情是難得一見的沉重。

  「你不能這樣!」白吟惜尖聲叫道,然後求助地望著無牙,無牙只是緊抿著唇回視她,許久,方開口道:「你決定。無牙站在你這邊。」

  梁北戎側首,視線移到他的臉上,無牙亦無懼,回望著他。

  「逃不掉的。」梁北戎歎了口氣,「一醉山莊如何能對抗整個朝廷?」

  無牙輕笑,「一醉山莊,又如何能讓你現在就將人帶走?」

  「你可知後果?」梁北戎問。

  無牙懶洋洋地靠在柱子上,望了眼廊外的大雨,笑道:「梁公子未曾見過我們莊主吧,那個人,很任性呢。」

  梁北戎方覺謹慎,道:「梁某確實未曾見過貴莊主,但相信凡是明理之人,都該清楚事態的輕重。」

  無牙點頭,笑了,「可她不會讓你帶走莊內任何一個人。」

  聽罷這番對話,白吟惜心中略略寬慰,雖然她不認為莊主能抗衡朝廷,可至少能保情之一時半刻的安全,或許還有逃亡的機會!她回望向情之,情之卻像壓根沒聽到他們的對話,一直都看著她,眸光若水,含情微瀾。

  「吟惜,你說人的一生有多長?比走到天的盡頭還要長嗎?」情之輕聲問道。

  「你的一生還很長,還很長。」白吟惜壓抑著心中的悲涼。

  情之笑了,笑得很輕,那樣的海闊天藍,笑容恰如少年般無拘無束地飛揚起來,「吟惜,你給了我很多溫暖。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這樣一直擁有你,我當真什麼都願意付出啊。」

  白吟惜微微一怔,他卻不再看她,只是緊緊地牽著她的手,望進那片雨幕。

  「吟惜,我真的好喜歡你。」須臾,他對著白吟惜抬起了杯子,笑容仿佛很燦爛,可她總是看不真切,那麼近,卻看不真切……

  「情之!」她急喚他,他卻一口將酒全數飲下。

  「吟惜啊,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只是一點點,有沒有想過要和我在一起?」情之溫柔地凝視她。

  白吟惜無語凝噎,有很多話要說,但根本說不出來。只有淚水滾落下來,沒有聲音。

  「為什麼要哭?」情之的手撫著她的面容,他的手是溫暖的,他的手……還溫暖著。

  「你不要這樣……情之你不要這樣……」她搖著頭,哭紅的雙眼那般無助。

  「願意陪我嗎?這一輩子陪著我?」情之又說,清澈如泉的雙眸中隱隱露出的,卻不知是期待還是絕望。

  「你不要這樣!」白吟惜拉下他的手,大聲道,「你自己都要放棄嗎?!」

  情之垂眸,目光落在她桌前倒滿了清酒的琉璃盞上。

  「你若自己要放棄,沒人管得了你!」白吟惜也不顧禮儀了,粗魯地抬起袖子擦了把淚,見他盯著那琉璃盞,便一手端起,張口就要喝下去。

  誰想入口前,情之卻奪過那琉璃盞,仰首喝下。

  白吟惜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

  「吟惜,山莊對抗朝廷,就如螞蟻撼樹。」情之微微一笑,竟那般淒厲絕美。這個少年,不出幾年,定能擁有無牙那般的絕世之姿。

  「吟惜,你保不住我,山莊也保不住我,如果那樣做,還會拖累你們。」情之在她額前印上一吻,柔聲道,「我終還是不能讓你來陪我……」

  「喵——」黑貓忽然尖銳地一聲厲叫,白吟惜只覺得身上一重,情之竟斜斜地向她倒了過來!

  「啊!」白吟惜腦中忽然「轟」了一聲,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叫聲,被情之帶到地上,掙扎著坐起來,抱住他。

  黑色的血從他的嘴角淌了出來,襯得那張無風微波的臉龐更加蒼白。

  無牙一驚,幾步上前,蹲在地上把過情之的脈,臉色微微一頓,垂下雙眸。

  白吟惜只覺得心臟一陣抽痛,渾身血液都呼嘯起來,五臟六肺像受了擠壓,拼命想吐,頭一陣陣發暈,四肢也冰冷到麻木……她緊緊地抱著情之,撕心裂肺地尖叫,仿佛不這樣,就無法壓制住內心劇烈的悲慟!

  她的眼淚落到了他的臉上,低低地嗚咽,痛到極致,喉間已然發不出聲音。情之半睜開眼,最後一次望著她,那般不舍,那般眷戀,直到眼神開始渙散,直到她的臉開始模糊……

  「吟惜,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他氣若遊絲地說。

  「情之你這個傻子!」白吟惜緊緊抱住他,低下頭貼著他的臉。

  「可惜今生錯了身份……哪怕真是一醉山莊賣身的公子,我也能留在你身邊了,是不是?」情之的聲音輕得她幾乎聽不見,「是不是?吟惜……」

  「是,是!我原諒你,你不要死!」白吟惜嘶啞得說不出話來,全是大聲吼出來的,但那聲音又卡著,喉嚨很痛很痛,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發出這一點點的聲音……

  「謝謝……」情之的手輕輕拂過她的臉,微微一笑,在她的懷裡死去,便是來世,也會記得這樣的溫暖。

  人的一生有多長?比走到天的盡頭、海的深處還要長嗎?

  而他的這生,就到這裡了。

  「吟惜,我在來世等著你,不是殿下,只是……情之……」最後一個音落下,他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來,打到地上,發出了一個很低的聲響,仿佛打在了人的身上。

  沒有人再說話,白吟惜喘著氣,只是緊緊地抱著情之,而無牙則在她身後抱緊了他。

  天地間只剩下冰冷的雨聲,和黑貓低低的嗚咽聲。

  貓落地是沒有聲音的,它輕踏著步伐,踱步到情之身邊,拱了拱他垂下的手,嗚嗚地叫。情之的掌心被它翻了過來,它埋下頭在他的掌中蹭來蹭去,很細很柔地叫著:「喵——喵——」

  一個清脆的碰撞聲響起,那是玉石打在白玉階梯上的聲音。一隻小小的玉兔從情之的袖子裡掉了出來,裂開了一條細紋。

  白吟惜已經哭不出來了,他的身體越來越冷,無論她如何用力抱緊他,都是枉然。

  黑色的血凝固在唇角,那個如風般俊朗清爽的少年,已然逝去,再不會睜開那雙明亮的眼睛,微笑地喚她:「吟惜。」

  「不要生我的氣,你若是真喜歡他,我將他找來便是。」

  「情之無悔,情之願意陪伴夫人。」

  「我是情之,夫人,我只是情之。」

  「你用不著賄賂他,我的錯我自然會去領。」

  「不准閉眼!看著我,現在給你快樂的人是我,不是他!他能給的我一樣能夠能你!」

  「吟惜,吟惜,愛我好不好?愛我。」

  「吟惜……」的

  紅樓香燈,笑顏開,低吟淺唱入眠;

  相思未解,少年愁,情絲指尖繚繞。

  花落床頭,鬢角淩亂,簾蔓暗香浮;

  千秋水月長天,輪回幾度過,煙消雲散。

  一杯清酒,一曲離歌,誰人心碎魂殘?

  人生幾番,愛恨拂袖過,恍若雲煙。

  望盡天涯,唯有明月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