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番外:初情

  她在我的心裡,我在她的眼中。此一生,足矣。

  一醉山莊裡有很多出身高貴的公子,可是我一聽到高貴那兩個字就覺得可笑,一醉山莊裡賣身的公子,哪里來得高貴可言,出身再如何高貴,還不是得伺候在女人的石榴裙下。

  人販子把我賣入一醉山莊的時候,管事的曾經問過我的出身,我說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父母都死了,管事的假惺惺地歎了口氣,搖著頭說可憐。我低著頭,肚子裡卻在冷笑,怎麼會不記得,這樣的事情,怎麼會不記得。

  早在我少不更事的時候,我的親叔叔,也就是當今皇上,說我父親謀反。當時我父親是太子,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是未來的皇帝,於是很多人想不明白他為何要謀反,這天下,等老皇帝歸天后,不都是他的?所以,估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幹嘛要謀反。

  可這麼個荒謬的理由,我那祖父卻信了,然後刺死了我的父親。緊接著我那性格剛烈的母親在殿前拔劍自刎了,縱然父親是帶罪的身份,但母親的忠貞倒一時也成了段佳話。

  多麼可歌可泣的愛情啊!她一定是愛父親的,可惜卻不愛我。

  沒人愛我。

  之後我被一個老奴帶入了冷宮。在冷宮裡待了沒多久,我那殺了兒子的祖父便病倒了,很嚴重的疾病。而更嚴重的是,他發覺他錯殺了他的大兒子,憤怒和愧疚將他那虛弱的身子磨得更加不經風,當真奄奄一息。

  大約是他臨死前覺得自己去地下會無顏面對兒子,便留下一張所謂密旨,給他的心腹侍衛,說是要把皇位傳給我——他那尚不認得幾個字的長孫。後來我時常想,他大約是真的快病死了吧,不然怎麼會留這樣一張密旨下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憑什麼去和他重權在握的叔叔掙皇位呢?難道就憑他的那張狗屁密旨麼?他果真是已經糊塗了,這哪里是他的救贖,分明是我的催命符!

  如果沒有他這張密旨,也許我還能在冷宮裡平安長大,等到了歲數,我那叔叔突然想起我的時候,為了表示對哥哥的愧疚,可能會賞我一個名義上的郡王做做,然後,如果我能安分守己,如果我的叔叔心胸夠寬的話,我可能就這樣活下去,娶幾個妃子,再生幾個孩子。只可惜,這一張荒唐的密旨,打破了我所有生的希望!虧得那姓薛的侍衛夠忠心,把我從冷宮中救了出去,代價是他兒子的性命和他的性命。

  白豈並不姓白,他原本是姓薛的,是他帶著我逃出了京城,是他救了我的性命,可我知道他並不想救我,甚至還是恨我的,因為我的命是用他們薛家的幾十條人命換來的,而且還讓那偌大的薛家在京城破敗,最後只能隱姓埋名流落到蘭陵。

  白豈他恨我,有的時候他喝多了酒甚至會來打我,其實我也恨他,恨他們所有的人的,恨那些所有自以為是的人。

  可是,我卻又要感謝他,不是因為他救了我,而是因為,讓我認識了她。

  那時候,我以為她和我一樣是這白府的外人,但後來知道,她是童養媳,到死也是白家的人。

  她長我幾歲,當時我的身高才及她胸口,所以我總是仰視著貪求她對我綻放出笑容,仿佛那裡有著一整個世界的溫暖。

  自我父親被誣告謀反後,沒人再對我那麼好過。她用一種帶著薄荷清香的藥膏給我塗抹身上的傷痕,她偷偷從廚房拿好吃的東西出來給我,她領著我玩耍,和我一起在後院沒人的地方養小兔子……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曾經沒有,以後也不會再有。

  她是我藏在心底的寶玉,是我傷口裡的珍珠,縱然再痛,也美麗得令人炫目。

  當她第一次來到山莊的時候,我就認出了她,看著她打著燈籠小心翼翼由遠而近,我只想轉身而逃!可是我的腳卻定在了那裡,絲毫動彈不得,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種叫做宿命的東西。

  在她輕聲喚香惠之後,我便輕輕地走了出來。

  我對她說:「是白夫人的嗎?香惠夫人請您後院去。」

  這是多年以後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百般滋味全上了心頭。

  在看到她抬眸眼波流轉的一瞬間,我忽然有種感覺:我會沉醉在她的眸子裡,萬劫不復。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興奮應該叫做害怕還是期待,我已墮落,何不讓她一起落入凡塵?

  無夜他們在布一個局,我來開場,這一曲妙舞,由我引她入池,然後親手把她交到無牙的手上。我想我終究是自私的,只是想與她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哪怕身在懸崖。

  無夜看出了我對她的感情,他雖然不解,可是卻也沒有多想,只是把它當做一個少年對於美麗女人的莫名迷戀,所以他明明看到了我在那桂花酒裡做了手腳,可卻什麼也沒有說,由得我去。

  我想,他當時除了懶得和我計較外,更多的是不想無牙和她交過過深。聰明如無夜,他自是看出了她對無牙的吸引。他擔心無牙,於是更縱容了我。

  時隔這麼久,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夜的點點滴滴,我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她卻不知道,我又是如何將自己交付與她。與她纏綿,看著她在我懷裡婉轉承歡,在我的身下忘記了無牙,我那蒼白的心竟像是被人填滿了,充盈了,快樂得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那段時光……可我卻忘記了,她的眼裡有著全世界的溫暖,我沉浸其中後,要如何再面臨失去她的嚴寒?我甚至忘了防備她,忘記了她或許還能認出我。

  後來我問自己,那時候是真的忘記了嗎?或者,只是在欺騙自己?我懷著僥倖,懷著或許她什麼都不知道的僥倖……可老天向來不厚待我,她還是起了疑心。

  那時候,我心裡除了恐慌,竟然還有著一些驚喜:她果然是還記得我的,她並沒有全忘了我!我為自己的瘋狂的念頭感到害怕,可對她的感情卻越來越壓抑不住……這樣於我,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不出意外,我陷進去了,無論自己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為了她感覺得罪了無夜,惹怒了無牙,我為了她甘願淪為這一醉山莊中賣身的公子。可是,縱然我抵死掙扎,她還把愛情給了別人——那個從一開始就以欺騙為目的男人。

  不是沒有猶豫過,不是沒有心痛過,反而痛得太厲害,傷得太徹底了,才會連心都死了。這是我的選擇,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我想和她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這些年來,我雖在山莊做著無夜的書童,卻也暗中經營著自己的一些勢力。這事,整個山莊就莊主一人知道。我不敢說自己的力量能夠報仇,但至少我必須保護自己。

  莊主說,我必須靠我自己。

  其實我不知道她的目的,大約是利用的多一點,可是我不反感被她這樣的利用,畢竟我在山莊,本身也在她的庇護之下。

  我找了一劍封喉,讓他幫我在白家找密旨,適當的時機,可以殺死白吟惜。

  殺白吟惜,是件容易的事,但我清楚自己下不了手。找他,不過是為了不給自己留後路。除了她,沒人善待過我,包括我自己。

  情之不是一個多情的人。或者說,看慣了風月的,能有多少有情人?舍她,不過就是在心上割一刀,我自己下不了手,不妨借他人之手。這刀割下去,必會鮮血淋漓,痛得越徹骨,才越能銘記。

  反正我的結局總歸是入地獄,早晚的問題。

  在佛像前跪求了三天三夜,是找了一劍封喉之後。

  我覺得自己瘋了,因為渴望她的愛,我瘋魔了。後來大管事在我的背上一鞭一鞭抽著,我竟然有了一種淋漓盡致的暢快!

  這一切都是我該承受的,是我逃脫不了的宿命。

  我跪了三天三夜後,老方丈出來看我,我問他:「命是天定的麼?」

  他說:「萬物於鏡中空相,終諸相無相。」

  這話我沒聽明白,只笑著回他:「師傅,佛主不收我。」

  他打了個禪語,對我說:「施主,你有一段未了的前緣,切記強求不得。當緣盡,人自散。是是非非皆如過眼雲煙,倘若放下,立地便能成佛。」

  放下麼?她已經生入了我的骨血裡,如何放下?

  老和尚看我的眼光滿是憐憫,長歎了一口氣,方才給了我護身符。

  他不知道,其實我根本不是來求符的,我只是罪孽深重,需要責罰。

  我的生命徒留罪惡,幸福?那是什麼?是我長在我心中的那顆珍珠麼?在骨血中孕育,每長一點,都會撕心裂肺得疼。

  可那,真正切切是我的幸福。

  佛家一直說,痛是因為奢求太多,可我依然虔誠地祈禱,當讓我再遇到她的一日,一定不要擦身錯過!因為我怕來生,會再無緣與她相見……

  我想過與她一起死,想過很多次很多次,多到當那一天真的來臨,她舉起了那杯酒的時候,我便知道她飲下後會出現的神態,和反應。這一幕在心裡排演過了太多遍了,那樣強烈的欲望……我想與她在一起。

  我只想與她在一起,哪怕一起死也罷!

  再不分開。

  可我終究還是奪過了那杯毒酒,最後的關頭,我竟捨不得她死。

  她的眼裡是一整個世界的溫暖,我寧願自己溺死在那裡。

  離開的時候,我的靈魂包裹在她的眼神中,仿佛又看到了幼年時她溫柔地給我擦那帶著薄荷香的藥,然後我們一起去看那只兔子,那是只有我們彼此知道的秘密。

  我的一生短短不到二十年,仿佛都在這一回首間成了永恆。

  院中桂花飄香,暗香浮動,她給我講著她在外頭聽來的故事,我仰望她的雙眼;彼時風正緩,水波正微瀾,我吃著她帶來的桂花糕,告訴她我下午又抓了一隻蟋蟀,鬥贏了前天她抓的那只。

  亭內微風徐徐,荷花池碧波映月,心如海天一般開闊,浩瀚四方。我享受著每一頓毒打後她帶來的溫柔,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春風依然會吹開寒冬的凜冽,夏花依然會絢爛著開滿後院的每一個角落,她依然眼中含笑帶著溫暖我此生的溫柔。

  她在我的心裡,我在她的眼中。

  此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