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又見香雪海Ⅰ

  大風夾著暴雨席捲而來,嘩啦一陣,亭中盡被淋濕。

  梁北戎垂眸,對著情之的屍體行了一禮。

  縱然這是他唯一的結果,但並非每個人都有勇氣自行了斷。

  白吟惜卻瘋了一樣掙扎著站起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竟將抱住她的無牙推開,跌跌撞撞向梁北戎沖過去!

  「吟惜!」無牙趕緊上去拉住她的袖子,她卻已經跑到梁北戎面前,死命地打他,聲音悲泣得像失了幼崽的獸。

  「都是因為你!你這個虛偽的人,逼死了情之還敢惺惺作態!這下你可滿意了?!」白吟惜尖叫起來,已然分辨不出那其中夾雜了多少悲傷。

  梁北戎閉上眼一動不動任她打罵,脖子上甚至被她的指甲抓出了血痕!無牙上前死命抱住她,大聲道:「夠了!吟惜!」

  白吟惜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拿出那支玉筆,問梁北戎:「你要的是這個東西,是不是?」

  梁北戎一愣。

  白吟惜轉頭問無牙:「你要的,也是這個,是不是?」

  無牙擰起了眉,看著她,默然。

  白吟惜忽然大笑起來,「李鈺要的也是這個,可你們知道麼,李鈺守在我身邊這麼久,卻不知道他要的東西我早就送給了他!他有眼無珠,寶貝在手裡還不知道;他有眼無珠,為了我這樣的女人斷了一條手臂!」

  「無牙你呢?你這番委曲求全想要的東西,如今出現在面前,有什麼想法?是奪過去,將我拋棄,還笑話我的自作多情?或者如你所說帶著我遠走高飛?」她死死地盯著他。

  白吟惜的眼神著實駭人,無牙才只愣了那麼一下,她已經把他推開,後退兩步,憤怒地舉起手,將那支筆狠狠砸到地上!

  伴隨著清脆的玉器破碎的聲音,玉筆碎片四散開來,露初了藏在筆中那一卷裹得很緊的黃色絲綢來。

  梁北戎飛身上前欲奪之,哪想無牙已先一步出手擋在他面前,站在一旁的梁北戎的隨身侍衛立即拔出藏在靴子裡的短刀,攻向無牙!

  無牙抽鞭,一對二雖然占不了便宜,但一時半刻倒也防守得當不給人機會。那侍衛眸子一沉,短刀換了個方向,忽然攻向失魂落魄蹲在情之身前的白吟惜!

  吟惜沒躲沒閃,那一刻,竟是認命地閉了眼。

  然而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倒是一道滾熱的液體嘩一下灑到她的身上,睜眼方見無牙用身體擋住了那根本來不及格擋的刀!

  梁北戎大約也沒想到手下會出這招,只是微微沉吟一下,彎腰欲撿那筆中黃色的綢緞。

  正在此時,一把飛刀插至身前,梁北戎險險躲過,卻見一名風流倜儻的男子眯著眼,懶洋洋地靠在廊柱上。

  梁北戎心下暗自一驚,這人什麼時候來的,他竟完全沒察覺到!

  「看樣子我好像錯過了一場好戲。」那人慢條斯理地說,狹長溫柔的雙目隨著他展開的笑容微微彎起,他低沉含笑道:「今兒個雨那麼大,你們都留下來吧。」

  說罷,他站正身子,懶洋洋地向前走來,聲音卻越來越陰冷,「永遠,留下來吧。」

  梁北戎捏著扇子的手緊了緊,見他這樣懶散地走來,渾身卻是一個破綻都沒有!梁北戎心中暗暗估量,此人功夫甚高,怕是他們兩個人也不一定能對付得了!

  那人在距離他們一丈開外處停下腳步,續而又微微向前邁了一小步,那一步之後,他身體紋絲不動,玄色的長衫卻被一股從腳下升騰起來的氣流吹開,煞氣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梁北戎不由後退一步,冷汗已從背後滑落,雨滴隨著風刮入廊內,他卻已然感覺不到寒冷……

  恰在此時,一個妙齡少女清脆的聲音從那人背後傳來,如冰擊碎玉,令人心中一顫。

  「行了,無夜,讓他們走吧。」那聲音雖然年輕疏懶,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

  梁北戎不禁望過去,只見到拐角處被廊柱擋住的地方露出了半身橙色的裙裝,色澤明媚,勝過三月裡盛放的鮮花。

  本還在情之手裡蹭著的黑貓忽然起身,低低地叫了一句,就向那道身影竄過去,然後停留在橙色的裙擺處嗚咽似的撒嬌。

  梁北戎微微斂神,道:「多謝莊主。只是梁某還有個不情之請。」

  「那塊黃色裹腳布你若稀罕,拿去便是。」說罷,橙色紗裙漾起了一個美妙的弧度,轉過身去,頓了頓,又道:「無夜,把無牙帶進來療傷。」

  無夜看了眼地上那三人,問:「情之呢?」

  莊主聲音陡然低沉下去,靜默了一下,說了兩個字:「燒了。」

  無夜沒有回答,這下不只是白吟惜,連梁北戎都怔住了。燒了?好歹是莊內的人,莊主怎這般歹毒,要他死無全屍?!

  無夜用他慣常懶洋洋的聲音說道:「是。」

  「呵呵。」紗裙微動,她邊離開邊說,「梁公子,回去告訴那個人,這筆帳,向晚記下了。」

  梁北戎微頷首,撿起黃色的密旨,收入懷中,與手下離開。

  無牙那一劍恰是被刺在心肺處,白吟惜除了用手捂住那道不斷淌出血來的口子,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那三個愛著她的男人在同一天,都在她的懷裡沾了血。是她造的孽麼?是要用她的血來償還的血債麼?

  「吟惜……」無牙輕輕念著她的名字,神智開始模糊,「不要棄我……」

  她將他抱緊,開始害怕他也會像情之一樣,身體慢慢變冷……只是好在心臟還跳動著,跳動著……

  「真可惜,好好的一支筆。」無夜歎氣,先把玉筆的碎片撿起來,走到白吟惜跟前蹲下,笑道:「夫人可真了得,我莊內兩人都被你拐去了心。」

  白吟惜一愣,呆呆地望著他。

  「給我吧。」無夜從她手裡接過無牙,抱起,對身後默默跟隨的書童說,「琬裕,送客。」

  白吟惜一驚,拉住無夜的袍子,急道:「等一下……無牙他……」

  「無牙生是一醉山莊的人,死是一醉山莊的鬼。」無夜沒有問頭,只輕聲道,「情之也一樣。」

  白吟惜終是鬆開了手,眼睜睜地看著無夜將無牙帶走。

  琬裕來到她面前,輕喚道:「夫人?」

  白吟惜恍惚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他溫婉地笑道。

  那明亮的雙眸,那青澀的笑容,仿若情之。

  白吟惜怔了怔,向情之看去。剛剛來的兩個山莊僕人,正要帶走情之。她猛地拉住琬裕的手,搖頭道:「不要……不要燒……」

  琬裕輕輕將白吟惜從地上扶起來,說道:「夫人,這是情之的願望。」

  「願望?」

  「情之說,他這一生為身份所累,為自己這一肉體所累,因此希望死後能將他燒成灰,灑進風裡,這樣,他才可以自由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琬裕淺淺一笑,柔聲道,「還有,可以永遠在你身邊。」

  眼淚漫過眼角,本以為再也流不出淚來,如今淌出的卻像是血。

  原來,這個純淨如清泉的少年,將死亡看成了自己唯一的解脫……那無牙呢?

  「夫人,山莊裡的,都是醉客。」琬裕將白吟惜扶上馬車,放下簾子前最後說了一句,「一醉山莊,只為那一宿之醉,感情,若不能固如磐石不怕傷害,還是如雲散去了吧。」

  ……

  這一年的紅梅開的格外嬌豔,撒滿枝頭的點點紅色與白雪相映,仿佛是枝頭流出來的血。

  離蘭陵幾百裡外有一個小鎮就叫紅梅鎮,鎮上家家都種著紅梅,每到寒冬便可見的梅花綻放枝頭。

  北國的冬天冷的嚴酷,此時已近春節,鎮上的鋪子都掛滿了紅燈籠,在皚皚白雪的襯托下,分外鮮豔。此時寒風夾著雪片飛撒下來,悄然無聲,仿佛綿延著從天而降的思念。

  可付家的掌櫃此時卻沒時間賞雪,而是領著蘭陵來的貴客看宅子。付家本也是鎮上的首富,可惜到了付進成這一代敗落了,生意不好,花銷又大,於是只得將父親在世時蓋的一處新宅賣掉,充作過年的花銷。

  這紅梅鎮本是有著幾百戶人家的小鎮,能買得起付家大宅的人不多,付進成賣了幾個月也沒有消息,突然前幾天來了一個買家,看了宅子後二話沒說便付了定金,說好今天寫契約。

  等了半天也不見人來,時間已過午時,付掌櫃的不由著急起來,這時卻聽外面小二的招呼聲傳來:「這位爺,掌櫃的等您半天了,裡面請。」

  付掌櫃忙迎上來,賠笑道:「秦公子讓我好等啊。」

  只見進門的年輕人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披著上好的狐皮披風,進屋後解下披風,便是一身淺紫色的綢緞長袍,顯得眉目格外清秀,只是神色間卻不見笑顏,一雙眸子更是黑的深沉,一眼望不到底。

  付掌櫃和他打過一次交道,深知此人雖然年輕卻是個商場老手,那日談價錢時他便領教過了。

  「契約準備好了沒有?」那秦公子也不落座,只冷冷地道。

  「早就準備好了。」付掌櫃聽了忙命夥計將檔拿來,那上面他自己已經簽字畫了押。

  那秦公子大略看了下內容,便提起筆在末端寫了兩個字:秦洛。

  走出付家的鋪子,雪恰好停了,秦洛上了馬車這才命人駛向鎮上最大的雙龍客棧。

  客棧的夥計早打掃好了最乾淨的上房在門口候著呢,一路伺候著,秦洛也不說話,只到上房查看了下,這才命人準備酒菜和沐浴的用具。

  午時過了,才見一輛藏青色的馬車停在了客棧門前,早有小丫頭從車上下來鋪好了紅毯,這才見車簾一挑,一個身穿白色雕裘的年輕美婦走下車來,卻正是白吟惜。

  細微的雪花落在她烏髮上攏著的白狐毛上,更顯得她的面龐白皙美麗。她抬眼看了看這客棧,這才拉緊了披風跟隨夥計走了進去。

  上房中早已準備就緒,白吟惜解了身上的披風交給小丫頭,秦洛挑簾子跟了進來,將手上契約遞給她道:「一切都辦妥了,傢俱也置辦齊了,只是一些帳幔家什還需要些日子籌畫,這鎮子上的鋪子比不得蘭陵,夫人還要委屈些日子。」

  聽了這話,吟惜微微一笑,竟有幾分淒涼,只道:「到了這個份上還與我客氣什麼?一切你做主便是。」

  秦洛默然不語。

  這時小茉走了進來說道:「夫人,該用藥了。」說著,將準備好的湯藥遞了上來。

  「好好的喝它做什麼?」吟惜微微皺眉。

  「夫人,」小茉勸道:「打從家裡來時,大夫就說您胎氣不穩,又走了這麼遠的路,再不喝些藥調養著,大人孩子都有危險。」

  吟惜聽了這話便不再言語,接過那藥一飲而盡,小茉又遞上蜜餞讓她噙了,這才走了出去。

  吟惜倚在塌上,望著眼前爐中跳躍的火焰,緩緩說道:「秦洛,這裡安頓好了你便回去吧,白家的事以後還要煩你料理著,以後若是你再娶妻生子,只尋出一個懂事的接管了那生意,我也不會再回去的了。」

  「夫人……」秦洛看著她,眼眸深處有什麼在湧動,半晌卻只道:「秦洛是夫人的人,夫人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又在亂說,」吟惜嗔怪道,「我已是大大的不孝于白家的列祖列宗,竟連白家的大宅都燒了,如今留下那許多生意沒人照料,難道你還要逼我重新回去料理不成?」

  聽了這話,秦洛只垂眸不語。

  吟惜見他這般,只得微微歎息著閉上了眼睛。經過了那一場情殤,她的心已經冰冷寂寞如死水。情之死後,她硬是病了一個多月,若不是大夫查出她有了身孕,只怕現在她仍是個活死人。

  那夜在一醉山莊,情之飲毒身亡,無牙為救自己重傷而去,種種情形尤在眼前,只要一閉上眼睛,這兩個男人的樣子便在自己的心中閃現。

  罷了,她這一生不再妄談情愛了。

  事情結束後,她聽說李鈺被父親帶回京中圈禁了,那斷臂之情,她今生恐怕是無以為報了。

  想到這兒,吟惜有些疲憊,便靠在枕上小憩。

  秦洛看著她沉睡的面容,目光中有微微的柔情流動,半晌才拿起那銀狐披風替她蓋好,手指拂過她臉頰的時候,不由頓了頓,輕輕替她拂開細細的碎發。

  就這樣看著她,心就會微微泛酸,隱隱作痛,柔軟得仿佛一碰就會碎裂……就算她心裡愛著別人,就算她懷著別人的孩子,這個女人仍是他心底最美麗的風景。

  如墨般的眸子有微微的刺痛閃過,秦洛好看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這才收回手,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