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天荒地老有窮時Ⅵ

  愛茉有點摸不清頭緒了,自那晚無夜離開起,她便一直琢磨著他似露非露說出來的幾件事,前朝玉璽、藏寶圖、魏王殿下、武文德、蘇默、柳雲尚、鄴城,還有父親的死。

  這幾件事看似毫無聯繫,卻是有說不清的牽扯,無夜走後她也曾回想過往事,卻怎麼也想不明白個中原由。換作以前,她自認為無夜是在騙自己,可是據她所知,雖然玉璽與藏寶圖一事尚待商榷,但魏王與蘇默一事卻是她的心病。

  當年與先生相處時的情形歷歷在目,現在想起來雖模糊,卻並不是沒有疑團。

  這些天來,她也曾探望過武文德,卻仍無法從他嘴裡套出半個字。

  自梁北戎來到太守府不過月餘,武文德竟是換了一個人一般。以往,他雖生性多疑暴虐,卻仍是一個活人,而今再見,竟形容枯槁,似半個死人。愛茉原以為梁北戎對他用了刑,可是看上去武文德竟也不像受過重傷的人。見了愛茉,他的眼中竟生出幾分複雜又怨恨的表情,加上身形比以往瘦去許多,坐在太師椅上如殭屍一般。

  愛茉向他請示了祭月時需備的物品,又問了幾句話,武文德只簡要說了,愛茉本想知道再多,卻見他看自己的眼神惡毒無比,頓時閉了嘴,只求離開。武文德也不留她,只是在她即將離開時才陰陽怪氣又惡狠狠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幹的那些事兒,你和姓程的那小子最好早斷了聯繫,不然我便把你們一起剁了餵狗!」

  愛茉聽了這話,也未轉身,只冷笑道:「他現在是巡撫大人,皇上眼前的紅人。」

  武文德哼一聲:「別以為他得了皇寵老子便不敢動他,皇上喜歡的東西多了,他算什麼東西。」

  愛茉想了想轉過頭來看著他:「這麼說老爺知道皇上喜歡什麼?倒說來看看。」

  武文德陰狠地看了她一眼:「別逼我殺你。」

  愛茉看了看他:「皇上喜歡的難道是老爺手裡的東西?」

  武文德霍地站起來,瘦削的身子竟如鬼魅一般來到愛茉面前,一把掐住她的頸項:「臭婊子,再多嘴我現在就殺了你!程敏之那小兔崽子也救不了你。」

  愛茉聽他這麼說,心中一動,只道:「太守大人錯了。」

  武文德聽了一怔。

  愛茉卻接著道:「你以為我的處子之身給了程敏之,其實並不是。」

  武文德咬牙切齒道:「你個婊子!」

  「殺了我啊,」愛茉看著他冷笑道:「你喜歡想巴結的,有免死聖旨的柳雲尚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看看殺了我他會不會再和你交好。」

  「你!」武文德雙目放出惡光:「你,你居然勾引了他!」

  愛茉聽了,掙脫了他的掌握淡淡一笑:「老爺,您說錯了,原是他勾引了我!」

  關於那夜與柳雲尚之間的事,愛茉一直閉口不談。在她看來那夜不過是個不堪的回憶,過去便過去了,多想無益。況且柳雲尚清高至極,那夜之事縱不是他人生的污點,也並不是愉快的事,比起她來,他恐怕更加想不願想起她。愛茉也曾恨自己當年未將一切給了先生,如今便不會悔恨至此,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想而已,只是記起無夜的話,心中難免猶豫……

  躊躇間,祭祀的大小事項俱已準備妥當,中秋轉眼就到,城中顯貴們俱往城西月祠而去。

  這月祠乃前朝所建,佔地十幾畝,聽說乃是前朝一戶人家的祠堂所改建。因太守大人要親自祭月,聞名而來的百姓也絡繹不絕。傍晚時分,武文德在蘭陵大小官員的陪同下一身白衣走進月祠,愛茉也與眾位夫人著素衣侍立一旁,而在眾人上首,程敏之素衣白服而立。他是皇帝親自下旨任命的巡撫,官階與武文德不分上下,仔細論起來倒是比他高了半階,於是即便武文德心中有諸多不願,也還得得恭敬地給他行禮。在程敏之左右,自有服侍的一批大小官員。愛茉留意看了一下,竟是連各個千總,安撫使也都站在了他的一側,倒是不容小窺。

  各方行禮問了好,夕陽已下,儀式正式開始。武文德親自宣了祭文,眾人對月壇祭拜,又行了大禮,這才作罷。

  因當晚乃是中秋,按蘭陵府的習慣眾人是聚在一次賞月,之前已有幾個世家出了銀子辦了幾台戲,一時間月祠內外俱是演了起來。百姓們在外看戲,顯貴們自是在祠中看戲。愛茉早已攜了眾女眷看戲,明若夫人帶著一眾夫人早素衣坐在一側的閣樓上,見了愛茉,不由得一把拉住她指著樓下的程敏之笑道:「如何謝我?」

  愛茉只作不知道:「無夜公子怎麼不見?」

  明若夫人斜眼瞅了她笑道:「無夜是匹野馬,誰能拴得住呢,只是你,怎麼,這就要把我這媒人擱一邊?也罷了,你那程公子現在是蘭陵府上的名人,皇上眼前的紅人兒,不知道多少王公貴戚想把女兒許配給他,怎麼?你就不吃醋?」

  愛茉笑了笑,心想,這又怎是吃醋就能解決的事,於是只道:「夫人且看戲,我去換了衣裳就來。」

  明若夫人知她推托,於是笑道:「快去快回,我託了程大人給咱們尋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兒,一會兒他上來見你不在,即便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不自在。」

  愛茉見她興致甚高,不好駁了她的面子,只道:「去去就來。」說著,帶著三娘向後堂而去。

  因為接待眾位夫人,愛茉早派人將後堂打掃,留作更衣喫茶之地,她帶著三娘走進去,卻見程敏之的母親也在後堂,見了愛茉,老夫人一句話不說,自讓人拿了掃帚掃地。

  三娘見了不由得生氣,剛想上去說兩句,愛茉便拉住她道:「罷了,我們去後面。」說著,自施禮告辭出來。

  三娘心中不平,只道:「不論怎樣,您也是太守夫人,程老夫人做的也太說不過去。」

  愛茉聽了嘆道:「何必與她計較,畢竟她也只有敏之這一個兒子啊。」

  三娘聽了,也默不作聲了。愛茉一徑來到了後院,見這裡雖也有兵丁家人守著,卻看著眼生,又不好多問,只讓三娘回去取了衣裳,然後自己向內堂走去。

  進了內堂,卻發現這裡原是出了月祠,後門通著一個小小的佛堂,夜色甚濃,看不清供了什麼佛祖,愛茉叫了幾聲,倒是無人回應,只有外頭有兩個人守著。於是她便推門走了進去。

  室內並未點燈,黑漆漆的,愛茉尋了一處燭台點著,藉著燈光,只見佛像前一個人一身白衣背著她而立,寬衣廣袖,風儀出眾。愛茉不由奇怪,又不好多問,只得道:「打擾了這位公子拜佛,還望見諒。」

  那人聽了愛茉的聲音,並未答言,也未轉身,愛茉倒有慣奇怪,只得立在原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卻只聽得他悠悠地嘆了口氣道:「茉兒……」

  彷彿被什麼定住一般,愛茉全身一震,看著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身來,藉著幽暗的燭光,只見他俊秀的容顏籠罩著一層難以難喻的悲傷:「茉兒,是我……」

  頓時,有如五雷轟頂,愛茉只覺得全身都在顫抖,手上的燭台抖成一團:「你……你是先生?」

  有多少年,她只能在夢裡想念他,有多少次,她在一次次毒打中暈過去醒來,當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痛苦折磨著她時,她的心裡一直默唸著一個名字:蘇默。

  可是當他真正站在自己的眼前時,愛茉卻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你真的是先生?」她顫聲問道。

  「是我。」蘇默道:「茉兒,你……可好?」

  瞬間,七年來的痛苦、隱忍和委屈都湧上心頭,愛茉只覺得有一股熱流湧上心頭,瞬時已淚如雨下。

  「先生,先生……」她低聲喚著,卻無法多說一個字。

  蘇默來到她身邊,將她攬在懷裡,輕聲道:「茉兒,我來晚了。」

  愛茉哭著搖頭,她想說,只要他回來,一切都不晚,可是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淚水沿著臉頰流到了他潔白的衣襟上,又被他揉碎在胸口。

  七年,她的人生被徹底顛覆,痛苦,無奈,屈辱,將她由一個純真少女,變成現在這般模樣,而他呢?愛茉顫抖著撫摸著他的臉頰,西北的苦寒並彷彿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印記,只是鬢邊的白髮又多了幾絲,如果她未記錯,他也不過剛過而立之年,這些年他又是受了什麼樣的苦,才會早生華髮……

  「先生……茉兒為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蘇默攬著她,手指近乎貪婪地撫摸著她的臉,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二人相擁良久,才執手相視,只是淚眼朦朧,卻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愛茉這才道:「先生何時到了這裡?又怎知我會來?」

  蘇默聽了,這才道:「我已到蘭陵多日,只是尚有一些事務未辦,何況,你又在太守府中,自是不得相見,今天,我本打算遠遠看你一眼便好,卻沒想到……」

  原來如此。愛茉聽了這話,不由得道:「先生,當年父親污陷於你,你這些年,害你受了委屈,茉兒對不住你。」

  「茉兒……」蘇默聽了卻拉住她道:「我所受的最大委屈便是無法見到你,即便是夢裡,也忘不了。」

  愛茉聽了,不覺得眼中一熱,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她還想問什麼,這時,突然聽得外面有人低聲道:「這裡不方便,還請柳公子繞行。」

  愛茉一怔,剛想說什麼,卻見蘇默微微皺了眉。

  這時,卻聽得柳雲尚冷冷道:「既是太守府上的人,為何不曾見過?」

  那人聽了只道:「小的只是府上一個尋常下人,公子貴人多忘事,又哪能一一記得。」

  柳雲尚聽了只冷哼一聲並未言語,只往內堂走去,那守衛見了忙上去阻攔,柳雲尚也不理他,輕拂衣袖,那人未有防備,晃了晃身子,險些摔倒,再追上去時,柳雲尚已邁步走入殿中。

  當他看到愛茉與蘇默在一起時,臉色瞬間一變,目光停留在蘇默的臉上。蘇默見此情形,倒未顯驚慌,只扶住愛茉看了看他,二人目光對視,蘇默雖不語,但目光似有千金重量般,而柳雲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愛茉,眼中明明滅滅,一絲複雜之極的情緒閃過。

  這時,外頭的守衛已追隨柳雲尚走了進來,見了蘇默忙跪下道:「屬下無能。」

  蘇默也不介意,只揮了揮手,那守衛忙起身出去了,神情恭敬之極。愛茉見了,不由得暗暗驚異。

  蘇默卻伸手不露痕跡地握了她的手,這才向柳雲尚道:「小世子。」

  柳雲尚未答言,目光落在他與愛茉相握的手上,又移開,看著蘇默道:「一別經年,沒想到在蘭陵再見。」

  愛茉見二人竟是相識,心中不免暗暗驚異,卻只聽蘇默淡然一笑道:「世事無常,不過是隨遇而安。」

  柳雲尚看著他,目光凜冽:「西北七年風霜,難得閣下仍記得中原風光。」說到這兒,看了看愛茉道:「這位雖是閣下舊識,現如今卻是太守夫人,還請將她奉還。」

  這又是什麼意思?愛茉看向柳雲尚,後者的目光卻在蘇默身上。

  「這麼多年來,小世子仍是初心未變。」蘇默淡淡一笑道:「實屬難得。」

  柳雲尚彷彿未聽到一般,只道:「閣下身份尊貴,莫要逼下在動手才是。」

  蘇默聽了這話,突然抬眸,眼中精華一閃,沉了臉道:「茉兒不是什麼太守夫人,只是一個舊識。」

  柳雲尚聽了卻冷冷一笑,只是笑意未達眼底,衣袖已拂過愛茉眼前,轉眼間,她覺一股大力襲來,身子猛地一轉,聽得衣袂帶風之聲,再睜眼前,人已經被柳雲尚攬在懷中。在她對面,蘇默停了腳步,原本整治的白衣微有凌亂。

  「先生……」愛茉喚了他一聲。

  蘇默聽了,只溫和地看了她一眼,向柳雲尚道:「把她還給我。」

  他的聲音雖不高,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愛茉掙紮了一下,卻被柳雲尚扣住雙手,只聽他清雅的聲音冷到了冰底:「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