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只有相思無盡處Ⅰ

  月光如水,留下一地銀霜,蘇默只抬手輕輕拂了拂衣角道:「還等我親自動手不成?」

  話音剛落,只見幾個身形矯健的侍士飛身而入,轉眼便將柳雲尚與愛茉團團圍住。愛茉一怔,看向他,蘇默看了看她,眼神閃了閃,卻終是沒有說話。

  愛茉見狀,心中一冷。

  柳雲尚環視了下周圍,也不驚訝,只淡淡道:「殿下果然已非當年。」

  蘇默只是皺了皺眉,向侍衛們揮了揮手,只見刀光劍影一片。

  愛茉咬了咬牙,看了看蘇默,只覺得心裡又酸又痛,竟是不能言語。

  轉眼間已有人攻上前來,柳雲尚輕舒廣袖恰好遮住愛茉,只聽得刀劍之聲,又聽蘇默低聲道:「不得傷她。」

  眾侍衛散開,柳雲尚帶愛茉退到一處牆壁前,又有一個侍衛揮刀上前,直取柳雲尚,後者藉機取力,轉眼已將侍衛手中刀奪下,其他人見狀一起攻上,只見他將愛茉拉到身後,恰好擋住她的視線,瞬間手起刀落,連斬三人,動作快到雪白的衣衫上絲毫不見血污。

  眾侍衛似是被這般情形嚇呆了,不免有些猶豫,卻見柳雲尚衣袖飄飄道:「佛祖面前殺人,柳某還是第一次,哪個再來?」

  一語畢,竟是無人上前。

  蘇默站在佛像之前,臉色蒼白:「柳雲尚,你想造反不成?」

  柳雲尚卻擲刀笑道:「當年先祖既未得皇位,便料到會有今日,子孫得了百年的富貴榮華,只是當今皇帝擅妒,柳家只怕已走到盡頭,在下早已不做這沒名頭的榮王爺,殿下又何必再將造反的罪名扣在柳某頭上?」

  一席話出,蘇默竟是無言以對,只得道:「將茉兒留下,我自不追究。」

  聽了這話,柳雲尚卻清冷一笑,只牽了愛茉的手將她拉至身後道:「恕難從命。」

  「你!」蘇默不由冷笑道:「莫要欺人太甚,當今聖上雖容你存世,卻不容你如此膽大妄為,你以為為何一個小小的太守夫人就能驚動大內高手?勸你珍惜先祖留下的福德,莫要多管閒事。」

  柳雲尚聽了這話,長目微動,只道:「那請問殿下又為何要多管閒事?據在下所知,一別七年,若不是非常理由,你又如何能記得起小小蘭陵,還有一個心念殿下的女子?」

  蘇默不語,愛茉站在柳雲尚身後抬頭看向他,二人目光相接,愛茉求證般地望著他,彷彿期待著他能回答。可蘇默卻看了看她,目光複雜:「我自有難言之隱。」

  愛茉聽了這話,垂下了目光,心中漸冷,手指不覺用力,指甲摳進了肉裡。

  柳雲尚不由冷笑道:「好一個難言之隱,你可知她為你這一句話等了七年,而你,卻為了那件……」

  「住口!」蘇默低聲喝道,這時只聽得院外馬蹄聲響,不一會兒進來幾個黑衣侍衛彎腰行禮,蘇默冷哼一聲道:「你們還等我親自動手不成?」

  聽了這話,眾黑衣人一擁上前,刀劍出鞘,瞬時便將二人圍住。愛茉見他們個個身手比方才幾個侍衛大為不同,倒似那夜在清涼山外見到的黑衣人。那些侍衛互相遞了個眼色,轉眼間便揮刀而上。

  柳雲尚帶著愛茉本就不甚方便,而這些黑衣侍衛身手明顯比剛才的幾個高出不少,十幾人一起上前,柳雲尚只得一退再退,轉眼便來到大門前,那門前恰好栓著幾個侍衛騎來的馬匹,柳雲尚伸手奪過一匹,攬起愛茉飛身上馬,眾侍衛見狀,也紛紛奪馬追趕來,緊緊相隨。

  月色下,一行十幾人沿城西一線飛快急馳而去。

  因這日是中秋,城門關的晚些,柳雲尚打馬來到城門前已有兵士把守,那兵士剛喝了一聲「停馬」,只見眼前一黑,頭頂一涼,帽子連頭髮一齊被削掉,嚇的他竟是連話都未喊全。

  愛茉伏在馬上,只聽得耳邊風聲吹過,後面偶有暗箭射來,有一支擦過她的肩膀,險些刺穿皮膚,只見柳雲尚抬手輕拂,箭被衣袖捲了猛地向回射去,身後一聲悶哼,一個侍衛便掉下馬來。愛茉從未見過此等場面,不由膽寒,加上剛剛慌亂中見到死去侍衛的屍首,頓時只覺胃中翻滾,一陣噁心,這時卻只聽柳雲尚道:「抓緊。」

  未等她反應,只覺得身上一輕,人已被他提著上了一棵大樹,馬兒脫了控制向前猛衝過去,追兵也追著馬而去。

  愛茉伏在柳雲尚胸前只聽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卻屏住呼吸不敢作聲,直到馬蹄聲漸遠,才輕呼出口氣,只是剛剛放鬆,又一陣噁心襲來,強行忍住,便輕咳起來。

  「你……唔……」她本想說讓他放自己下來,卻見他用衣袖摀住自己的嘴,這時,只聽馬蹄聲又起,不遠處一隊人馬向這邊而來,趁著月光明亮,看得出馬上坐的正是蘇默。愛茉心中一驚,自噤了聲。

  蘇默在樹下停留片刻,自帶了人馬又向前追去。

  愛茉在樹上看的清楚,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過了一會兒,蘇默走遠了,她才意識到柳雲尚的衣袖尚在鼻端,淡淡的紙墨香氣與另一種清新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熟悉,讓她不由得記起在清涼山上的那晚,於是心中一陣異樣流過,噁心的感覺竟被沖淡了。

  見蘇默一行人走遠,柳雲尚這才放開她道:「情非得已,見諒。」

  愛茉搖了搖頭,柳雲尚見她如此,便抱著她來到樹下。此時雖日夜晚,但月光正盛,不遠處仍聽得到眾侍衛騎馬尋找他們的聲音,於是二人只得離開大路,轉而向小路去。此地離蘭陵城已遠,既失了馬,若再想回去,只怕不易。

  柳雲尚走了幾步,見愛茉跌跌撞撞跟在後面,於是伸出手來,愛茉看了看,只得拉住。盛夏雖過,可小路上依舊是雜草從生,愛茉穿著繡鞋走了幾步,裙角已被露水濕透。加上剛剛受了驚嚇,已是全身虛脫,於是柳雲尚只得走走停停。這時,突然見不遠處火光亮起,想是趕來的眾侍衛點了火把,愛茉見了,心中又驚又痛,知那蘇默抓不到自己怕是不甘心,且自己已筋疲力盡,於是只扶了一株樹輕聲道:「柳公子先行一步,莫要管我。」

  黑暗中,柳雲尚回頭,月光映著他的臉,俊美之極,他看了看她:「你知那蘇默是何人?」

  愛茉搖搖頭:「原本知道,現在不知。」

  柳雲尚又道:「你可願跟他回去?」

  愛茉苦笑:「我若願意,又怎會跟公子來此?」

  柳雲尚看了看她,幾步來到愛茉跟前。

  「你……」愛茉見他走來,不由一怔,可下一刻卻只覺得身上一輕,竟是被他抱了起來。

  「公子這是做什麼?」她驚道。

  柳雲尚卻一本正經地看了看她道:「逃命。」

  這時,只聽得馬蹄聲又近了,愛茉忙向後看去,果然見幾支火把近了些,柳雲尚抱著她,轉眼便躲進了樹叢的陰影裡,那幾個追兵似是檢查了一會兒,見沒有異狀,便向另一個方向而去。愛茉見了不由輕舒一口氣,二人自穿過樹叢,向前而去。

  沒有了愛茉拖後腿,即便是柳雲尚抱著她,也比先前快許多,黑暗裡,他行步輕到沒有任何聲音,只見得樹影一一閃過,愛茉伏在他胸前,幾乎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熱度。

  也不知穿行了幾片樹叢,只聽得周圍一片寂靜,只有秋蟲低低鳴叫,月亮已被高山擋去光華,四週一片漆黑,隱約聽得到遠處不知名野獸的號叫。愛茉只覺得全身冰冷,不由得向柳雲尚肩頭靠了靠。

  似是察覺到她的驚恐,柳雲尚又抱著她行了一段,便停在一處岩洞前,那岩洞並不深,只是上面探出一塊兒岩石,在遠處看不真切,倒是個隱身的好地方。到了洞前,柳雲尚這才放下她,乍一落地,愛茉只覺得兩腿痠軟,險些摔倒,勉強扶了石壁才站住。

  愛茉打量了下這個岩洞,心中暗道:只怕是今晚都要在這裡安身了。

  心裡剛剛想過,便又聞得一陣異味兒,再仔細看,原來這裡先前已有動物安身,留下了許多味道,只是此時已經離去。愛茉強壓心中噁心,可終是未忍住,不由得摀住嘴一陣乾嘔,可半晌,卻是什麼也沒有。於是這才想起,今天竟是連一口水也未曾喝過。

  柳雲尚見狀,不由得走上前,愛茉知他向來好潔,於是勉強忍了道:「沒事,不過是一時不適。」

  柳雲尚看了看她,並未說話,而是執起她的手腕搭在了她的脈門上。愛茉見了,也不好掙脫。藉著山那邊的一絲月光,卻見他似是皺了皺眉,過了一會兒放下她的手,又執了另一隻。

  「我說了不過是一時不適。」愛茉看著他。

  柳雲尚聽了,這才緩緩放下她的手腕,看了看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覺得似有不同。

  這時,只見他向不遠處看了看,這才道:「這裡暫無無憂,你且等等,我去去就來。」

  愛茉不知作何想法,只得等在原地。那柳雲尚去了半晌,果然不久便回轉過來,又將她抱起行了有一盞茶的功夫,轉出樹叢,只見不遠處居然有一座茅草小房,窗戶還亮著燈光。

  柳雲尚帶愛茉來到門前,輕敲院門,過了好久,才見一個老翁披衣提燈出來道:「誰啊?」

  柳雲尚只道:「這位老人家,我與夫人剛遇到了猛獸,失了馬匹,想借住一晚,不知可否。」

  那老者聽了,提著燈籠來到門前,只見柴門前,柳雲尚一席白衣,一副讀書人模樣,愛茉雖然衣裝不整,卻也看得出來是大戶人家夫人的模樣,於是道:「公子哪裡人氏?」

  柳雲尚只道:「蘭陵人士,因與夫人來郊外賞月,遇到猛獸,才流落至此,還望老人家收留一晚。」

  這時,愛茉不由得又輕咳了幾聲,那老翁聽了道:「貴夫人可是病了?」

  柳雲尚頓了頓才道:「有些不適。」

  老翁點了點頭,這才道:「進來吧。」說著,便打開了柴門,又向屋中道:「老婆子,快點出來,家裡來客了。」

  愛茉伏地柳雲尚肩頭一徑進了茅屋才被他放下,這時老婦業已出來,藉著茅屋內昏暗的燈光打量了一下二人,不由笑道:「我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沒見過你們這麼好看的夫妻,哎呦,真是神仙一樣的人兒。」

  愛茉聽她這般說,只得笑道:「打擾二老了。」

  老婦聽了忙道:「說什麼打擾,我們住在這深山裡,幾個月也不見一個人。」說著,便張羅著給二人倒茶。

  愛茉從未進過如此茅舍,事事都新鮮,可新鮮過了,又想起柳雲尚好潔成癖的毛病,不知他今日如何,可看向他時,卻見他泰然自若,對二老也不曾有一絲厭惡。見他如此,再想起平日裡此人行事,倒比一般人讓人佩服,比起那些清高的讀書人,看上去他倒也不是假清高,只是脾氣有些壞罷了。

  老夫婦二人很快便收拾好了一處房間,便將二人讓了進去。

  說是房間,其實只是茅舍另一側的一個斗室,屋內除了一鋪炕和桌椅,便什麼也沒有,老夫婦二人已是張羅了兩樣飯菜擺在桌上,又道了一會兒歉,說自家實在太貧苦,沒什麼可招待的。愛茉見了,只笑著向二人道謝,二老這才出去了。

  愛茉走了這半晌,便在桌前坐下,看到那桌上擺著兩樣鹹菜,兩碗粗糧,她生平沒吃過苦,此時見到這樣的飯菜,只覺得胃裡又翻滾起來,強壓了壓,才忍住。

  柳雲尚看著她,目光複雜已極,只道:「這已經是方圓幾里能找到最好的安自之處,你且歇息一晚,明天自有柳暗來接應。」

  愛茉不知他與柳暗有何暗號,只得點了點頭。剛剛趕路時不覺得,此時安頓下來,只覺得頭暈得厲害,於是便站起身來走到炕前坐下。

  柳雲尚見她如此皺了皺眉,又上前執了她的手腕看了脈,愛茉於是強撐著道:「沒事,不過是走的急了些,歇歇便好了。」

  柳雲尚放了她的手,看著她,半晌才道:「這裡偏僻,若不是謊稱夫妻,二老怕是不會收留你我,今晚我不能出去,只在這椅子上坐坐,還望不要介意。」

  愛茉見他此時還要顧著這些禮節,只道:「多謝。」

  柳雲尚聽了,自去桌前坐下,愛茉伏在炕上歇了一會兒,似是養回了一點精神,卻見微弱的燈光下,柳雲尚的肋下似有一塊血污,於是道:「你可是……受了傷?」

  柳雲尚不語,愛茉仔細想了想,罷了,原是在馬上那一箭,雖然他護了她,卻也擦傷了他。

  雖然她對他未有多少好感,可畢竟感念他救了自己,於是掙紮著下來,推門出去,不一會兒,手裡拿著一塊白布和半碗燒酒走了進來放到桌前,又伸手將白布遞給他,柳雲尚只得接過來。

  在這斗室之內,二人自是無處可避,愛茉見他的白色衣衫已被血污了一大片,想起他抱著自己行了這麼久,心中難免愧疚,於是道:「公子是明白人,難道還介意這些?」

  柳雲尚聽了,這才緩緩解開衣衫,燈影下,只見腰肋處果然一道深深的箭傷,愛茉見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剛要去布去擦去血跡,卻見柳雲尚接了過去。愛茉看了看他,便收了手。

  傷口處的血污擦乾淨後,自是用酒洗淨,好在這裡的老夫妻也備了些傷藥,雖不是良藥,卻也有些作用,愛茉見柳雲尚傷處甚是不便,便替他敷了,末了,又將那白布細細纏好。只是每纏一次,便要雙手環住他一回,加之他身上的書墨香氣混了酒味,幾次下來,愛茉不覺間已微有些耳熱,於是手上一滑,竟是半晌也打不好結。倒是柳雲尚接了過去,系好。

  包紮好了傷口,相處起來倒與剛才不同,淡淡異樣的感覺浮動在二人之間。

  愛茉只轉過身去,定了定神才道:「今日之事愛茉有諸多不解,還望公子賜教。」

  柳雲尚不語,愛茉這才轉身看了他道:「蘇默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