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只有相思無盡處Ⅱ

  大約十年前,西北一場戰事打了約有三四年,先是外族來犯,邊境告急,接著是抵抗外敵不利,屢屢敗北,然後就是年輕的魏王蘇遠山奉命出征。一連三年,他不僅奪下了被外族侵佔的城池,還率領大軍蕩平西北。一時間,朝中上下,街頭巷尾,處處傳傾著魏王的名字。西北一戰,不僅讓這位默默無聞又年輕的郡王名聲大振,也讓朝中的眾臣徹底臣服。

  可流言也隨之四起,有人傳言魏王手握重兵,早晚會逼宮而反,也有人說,魏王雖是異姓王爺爺,可祖上當年也曾隨元帝東征西戰,甚得軍心,此番小王爺出征,早有當年的將領暗自接應……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魏王早料到朝中會有此等傳言,於是戰事剛定便借母親妻子病逝之由稱病不起,皇帝聽說,忙派出御醫趕來,說是為了治病,也是為了探他是否真有忤逆之心。可是御醫到時,卻不知道,他們所診治的卻並不是魏王本人,而只是一個與魏王極其相像的替身。而魏王蘇遠山,已著便衣離開。

  魏王一病不起,戰事全靠邊關的將士,御醫束手無策,皇帝想召他回去,卻屢被以「王爺病體沉重」為由推絕,加上戰事鬆鬆緊緊,於是這一拖便是三年。

  三年時間,「魏王」纏綿病榻,而蘇遠山卻化名蘇默,在鄴城君家的大院裡做了三年的教書先生,與他朝夕相伴的,是君家唯一的女兒——君愛茉。

  茅屋內如豆的燈光下,柳雲尚將陳年往事娓娓道來,一樁樁都彷彿冰刀雪劍刺在愛茉的心上。

  「原來如此……」她閉上眼睛,臉上流的已不是知是血還是淚。

  明明暗暗中,柳雲尚的臉色看不清楚,卻聽他放低了聲音道:「清涼山別後,我派人查了那些侍衛的來頭,卻是沒有想到是魏王的指使,本想早些告訴你,不曾想……」他頓了頓,這才道:「不曾想有事耽擱了。」

  愛茉看了看他,才想起那夜程敏之留宿後,三娘曾說過平之當晚來過,似與柳雲尚見了面,算起來應該是那晚。如此一想,不由又記起無夜說過只有柳雲尚知曉真相的話,於是心中一動,看了看柳雲尚。

  後者面色不變,只道:「當年魏王教書三年,未曾顯露形跡,後來聽說因一些緣故流落到西北,可無夜尋來的卻只是他的替身,而真正的蘇遠山早於七年前便暗中回京,稱病不出。」說到這兒,他看了看愛茉,剩下的話並未出口。

  愛茉自然知曉他的意思,蘇遠山七年未出,此時卻出現在蘭陵,又要捉自己回去,這其中必有蹊蹺,只是這個緣由她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當年他離開之後不久,父親便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她被迫嫁與武文德時,何曾沒有幻想過先生會來救她?可蘇默卻放任她自生自滅。她一番深情,全寄於他的身上,萬般恩愛,千般柔情,到頭來卻換得無盡的欺騙,現今,他出來在此,又是強行捉拿自己,並不念半點當年的情份。想到這兒,愛茉只覺得胸中劇痛,嗓中一甜,忙拿衣袖掩住口,咳了幾聲。

  柳雲尚見此情形,目光一沉,上前拉起她的手腕,愛茉一怔,剛想說什麼,這才發現被他捉住的袖口暈著紅色的血跡。燈光下,柳雲尚的臉色有些難看,執了她的手又看了一會兒脈相。愛茉吐了口血,倒覺得胸口暢快了些,只輕聲道:「沒什麼事,明天若回得去,再找人看罷了。」

  柳雲尚卻看了看她冷冷地道:「你平日裡也這般對自己不經心?」

  愛茉聽了,想了想,這才寞然一笑:「公子難道以為人人都像您這般金枝玉葉?像我這般失了父母又寄人屋簷下,日日只想著如何活命,哪裡敢寵著自己。」

  柳雲尚聽了這話,臉上倒沒什麼表情,只冷聲道:「那程敏之難道也這麼想不成?」

  愛茉見他這麼說,倒是一怔,後來想著,估計是他知道自己與程敏之十分親密才有這一問,於是道:「敏之對我自然是好的,只是他也有他的難處。」說到這兒,不由淡然道:「我與他雖好,但總是沒有將來,現今不過是好一日是一日,又怎能連累了他。」說完,便又覺得身體不支,於是便倚在一邊。

  柳雲尚仍搭著她的手腕,見她這麼說,也不答言,半晌才道:「你剛剛耗了心神,莫要再動氣,過了今晚,回去我自會想辦法調理。」

  愛茉道了謝,這才幽幽地道:「記得前些時候我咳得厲害,曾吃過從佑送的藥,他只說是尋了大夫配的,現在想來應該是先生所制吧。」說著,她抬眸看著他道:「多謝。」

  柳雲尚看著她,臉色微緩:「暫且歇息片刻,莫要多說話。」

  「好。」愛茉看了看他,聽話地歇著,可終是無可靠之處,只得勉強撐著坐起,又覺得頭暈,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她心知不好,以為這一下必摔得頭破血流,可片刻之後,卻被人接住,睜開眼睛,才見原是倒在了他的胸口。

  若是換作原來,愛茉必定死也要撐起身子,可現今,她猶豫了一下,終是任自己倒在他懷中,熟悉的氣息傳來,清涼山那夜的回憶又湧上腦海,暗影裡,她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掙扎,只嘆息了一聲。

  柳雲尚抱著愛茉,臉上的表情明明暗暗,終是沒有推開,她在他胸前低著頭,柔軟的髮絲撩過他的皮膚,帶著芳香溫暖的呼吸,在他胸前起伏著,黑暗中,有一滴水滴到了他的手腕上,他低下頭看她,卻見她絲毫未動,只是肩頭微動,竟是在無聲無息地哭泣。他一僵,原本想要抽出來的手便沒有再動,任那兩滴三滴……無數滴的淚水將他雪白的衣袖打濕。她哭的無聲無息,沒有一點尋常女子撒嬌的模樣,整個臉都埋在他胸前的陰影裡,不讓他看到一絲表情。

  曾經,在所有人面前,她是蘭陵城中風華絕代美豔嫵媚的太守夫人,是讓所有男人心生嚮往又難以捉摸的女子,有多少人只敢看看她的容顏,連一句話都不敢對她說,可這樣一個目空一切,冷漠寡情的女子,此時卻無聲地哭泣著,卑微的像一個被遺棄了的小女孩。

  柳雲尚什麼也沒有說,伸出手扶起她漸漸滑落的身體,將她的臉埋在他的胸前,他甚至都沒有看一眼她的臉,只是抱著她。

  愛茉的淚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裳,她與他的胸口貼的那樣近,聽得見他穩定有力的心跳,心裡的傷痛排山倒海般湧過來,她伸手環住他,有如抓住一株救命的稻草,任眼淚肆意流淌。最後,暈倒在他的懷裡。

  迷濛中,她又夢見自己與先生在一起,只是父親的臉卻突然出現,憤怒而驚恐地看著他們,大聲道:「茉兒,你……你……你怎能與他在一起?」

  為何不能與他在一起?愛茉不明白,他是她深愛的人啊,何況先生已無妻室,她並未越矩。可這些都阻止不了父親的暴怒,他拖她離開先生的懷抱道:「來人,把她看起來,不許他們再見!」

  她掙紮了半晌,終究還是被三娘帶著人拖走了。遠遠的,她只看見他站在父親面前,看著她,眼神裡竟是無盡的歉疚與難過。

  他為什麼為歉疚?愛茉當時想不明白,即便是現在,當她得知了他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時,也並未完全想明白。

  天亮時,她仍沉浸在夢境裡,可柳雲尚卻已抱著她離開了茅室。原來柳暗早已在天亮之前找到這裡,並帶了馬匹和幾個侍衛。

  愛茉雖然身體不適,但自認還能走路,現在被他抱著,又在眾人面前不免大為尷尬。柳暗雖怔了怔,卻馬上正色向柳雲尚繼續回話。原來,這處所在雖離蘭陵城不遠,卻並無大路,馬車自是進不來,再加上為躲避魏王一行人追來,只能騎馬而行。柳暗帶了一匹馬來,柳雲尚帶著愛茉先行上馬,一行人後面緊緊跟隨,向山外走去。

  愛茉與柳雲尚共乘一騎並不習慣,總擔心隨時會掉到馬下,再加上疲勞過度,身體大為不適,柳雲尚原本只攬著韁繩,見她如此,便伸出一隻手攬住了她,如此一來,二人的身體難免貼到一處。

  昨夜,愛茉是得知蘇默對她隱瞞身份,悲痛之極才伏在他懷中痛哭,而此時,她與他靠的這般近,又是在眾人之前,自然也昨夜不同。她想了想,終是沒有掙扎,任他環住她。

  一行人出了山上了大路後,太陽已然升上天空,只見不遠處,一隊人馬正在這邊趕來,柳暗見狀,自策馬向前迎去,不一會兒,對方已到面前,前面馬匹閃到後面,讓出三人,愛茉這才看清,對面並列著三匹馬上竟是程敏之和梁北戎,而在他們旁邊的,正是魏王蘇遠山。

  愛茉見了蘇遠山,身子不由一僵,只看著他,心中複雜難言。這時,她卻感覺柳雲尚的手在自己腰間緊了緊,愛茉這才收回心神。可是卻看見蘇遠山與程敏之的目光齊齊向自己看來,猜疑、憤怒,種種情緒在眾人之間徘徊。

  半晌,倒是梁北戎輕咳了一聲道:「昨晚祭月儀式上程大人發現不見了太守夫人,於是便與魏王殿下帶了人來尋。」說著又看了看愛茉道:「未曾想夫人倒是讓世子殿下找到了。」

  自從梁北戎被暗算了後,愛茉倒是第一回見到他,只見他並無變化,想是除了報復自己得到那塊玉外,這個男人恐怕早將那個將身心都交與了他的痴情小郡主忘了個乾淨,想到這兒,愛茉只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柳雲尚只淡淡道:「有勞幾位,昨夜有事出城,恰好遇見夫人,好在尚安全無恙。」說著,倒是看了看蘇遠山道:「在下見過魏王。」

  蘇遠山聽了這話,目光卻不離柳雲尚攬著愛茉的手,山風吹起他的錦衣素袍,倒顯得有幾分憔悴,只簡單寒暄了幾句。

  這時卻只聽程敏之道:「山中寒冷,夫人恐是受了驚嚇,現今可好?」

  愛茉看了看他,只見他望著自己,眼中滿是關懷、擔心、疑問,目光又劃過柳雲尚,似是有千般不解,一時間也說不出口。見此情形,愛茉不由微微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不必擔心。程敏之見了,這才轉過目光,自去安排手下人等護送愛茉回城。

  城中,一夜之間四處均加強了守備,路過城門時,愛茉坐在馬上只聽得柳暗低聲道:「守城的換了人,看來是魏王的手下。」

  愛茉聽了身子一僵,心中不免有些擔心。這時,只見一個身著太守府上下人衣裳的人跑到眾人面前回道:「回王爺,小世子,各位大人,太守大人昨夜回去染了重病,大夫說怕是寒熱之症,此時已關了府門,說是只許進不許出,命夫人另行安置。」

  眾人聽了這話俱是一怔,程敏之本來還想細問,可是突然看了看蘇遠山,目光一變,便住了口。

  愛茉聽了那下人回話,心下生疑,但仔細一想,心中倒有幾分瞭然。這時,只見程敏之轉過頭來看著自己,似是有話要說,卻忍住了。只看向柳雲尚道:「既然如此,世子殿下不如將夫人交於下官安置。」

  梁北戎聽了這話也道:「在下已替夫人向明若夫人討了住處,夫人還是隨在下回去罷。」

  這時,只見魏王手下一個著侍衛統領服色的人上前道:「夫人,我家王爺現歇在城中,不如夫人隨王爺回去。」

  愛茉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心中冷笑,眼前這些人,只怕除了程敏之,個人都在琢磨著要自己的命,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又看了看蘇遠山,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遇,愛茉便收了回去,只向眾人笑道:「多謝各位,只是妾身昨夜受了些風寒,恰得柳公子照料,現今雖好些,卻病症未除,需得柳公子家中的溫泉之水繼續醫治,怕是要辜負各位的好意。」

  她說完,目光一一掠過眾人,程敏之雖然面色微沉,卻並未說什麼,梁北戎輕咳了一聲,也未說話。蘇遠山手下的侍衛統領還想再說什麼,魏王卻制止了他,繼而看向愛茉道:「既是這樣,便悉聽尊便。」說著,又深深看了愛茉一眼,目光之中似有關切。

  愛茉倒別了目光不看他,只道:「如此便煩勞柳公子了。」

  一行人由柳暗帶著,很快便向柳家大宅而去。

  愛茉坐在馬上,從眾人面前而過,路過蘇遠山時,自是目不斜視,竟是從未見過他一般。秋風漸起 ,吹得愛茉一涼,可繼而柳雲尚卻從後面伸出手拉住馬韁,恰好替她擋了寒風。愛茉不由得垂了眼眸低聲道:「多謝。」

  一行人進了柳府,柳暗自是派人將愛茉安置好。累了一夜,愛茉被服侍著梳洗過後,便覺體不支,倒在床上便睡著了。半夢半醒之中,似是有人來到床前,又似有說話聲,可她實在困極,什麼也沒有聽清。

  一覺醒來時,已是夜晚,只見三娘不知何時坐在床頭,愛茉見了她,忙問太守府中的事,三娘這才一一道來。

  原來,愛茉那晚失蹤後,卻是程敏之第一個發現,立即帶著人四處尋找,恰巧梁北戎也來祭月,聽了消息二人便帶人一起找,卻在城外遇到了魏王蘇遠山。太守武文德聽說愛茉失蹤了,便馬上命人打道回府,三娘無奈,只得也隨著回去,可回去不久,府內所有人都被看管了起來,後來便聽說太守病了。

  「他可是真病了?」愛茉不由問道。

  三娘聽了這話,看了看四周無人道:「我問了老爺書房裡的小孩子,聽說老爺好著呢,只是回去就發了火,又命人看住了,不許任何人進出。」

  愛茉聽了這話,想了想,點了點頭道:「那你又是怎麼出來的?」

  三娘這才道:「柳公子派人去接我,又給老爺寫了封信,不知那信上寫了什麼,老爺看後就讓我來了。」

  愛茉沉吟了一會兒,並未說話。

  這時,一個小丫頭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碗藥遞給三娘,三娘接過來道:「夫人,先把藥喝了吧。」

  愛茉聞著那藥的味道,胸口一陣翻滾,只覺得噁心,於是道:「我本沒病,喝這個做什麼。」

  三娘還想說什麼,這時卻只聽得房門一開,抬頭看去,卻是柳雲尚走了進來,三娘忙起身請安,柳雲尚看了看她手中的藥命三娘下去。三娘只得將藥放在小幾上,施禮出去。

  愛茉見他來了,於只倚在枕上道:「你給我吃的是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