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卷一《湘王府》火似紅蓮燼侯門

  六郡主接過韁繩,安靜從容的等著朱濂走的更遠一些,然後果斷跳上唯一一匹馬,把馬車的連接處毀壞,策馬揚鞭掉頭往回走。朱濂聽見馬蹄聲和馬匹嘶叫的聲音,立刻追出來。

  「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朱濂見過溫柔的六郡主,見過果敢的六郡主,見過八面玲瓏的六郡主,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六郡主。月下蕭瑟,手執匕首緊緊扣住自己的喉嚨,以死相逼。眼神堅定而決絕,那氣魄他只在沙場征戰的老兵身上見過,沒想到年僅十二歲未經世事的小郡主竟如此懂事一夜長大。

  「你這是做什麼!」朱濂厲聲喝道,但那泛著寒光的匕首讓他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腳步,只妄圖用長期以來兄長的威嚴喝退她。

  「是你先騙我,這不是私奔,是逃跑。我是湘王朱柏最驕傲的女兒,是湘王府的一份子,絕不是逃兵。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要回去。你既然想走,人各有志,我決不強求。我知道你懷裡肯定還有迷藥,自己吃一劑。」

  朱濂被她一激,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要怒火中燒。想不到他居然被看做膽小懦弱的小人。無論是他還是湘王,都是因為有絕對輸不起的人,才決定要走這條路。可是他萬萬想不到,他最珍視的人竟然拿自己的生命要挾自己。

  「照做!」六郡主的眼淚潸然而下。為逼他就範,一狠心把匕首滑入胸口,絲絲殷紅的鮮血順著刀刃漸漸染紅那一身華麗的梨花色蘇錦。

  朱濂見她拿自己的命完全不當回事兒,無計可施只得照做。

  六郡主看著朱濂吞下迷藥,不甘心的一點點倒下,才轉身而去,朝著蘇城的方向疾奔而去。

  蘇城裡詭異的安靜。街道不僅空無一人,而且半點燈火也沒有,就仿若一個死城。六郡主顧不得深想,策馬來到湘王府門前,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湘王府那朱紅的大門像是從裡滲著血一般殷紅殷紅,門口的麒麟也猙獰的張牙舞爪起來,彷彿一個巨大的魔窟正等著吞噬著生命和靈魂。

  往日門口總會留個守門的小廝,今日這大門就這樣開著無人把守。六郡主心中一緊,一揚鞭,騎著馬直接躍進大門裡去。一路橫衝直撞策馬揚鞭,風馳電雷一般趕到湘王的書房。

  屋子裡燈光昏暗。

  六郡主敲了敲門,然後將耳朵貼在門縫裡,半點聲響也沒有。

  她推門進去,隱約看見朱王獨自一人坐在書桌前面,旁邊的油燈已經滅了,他還是右手還拿著一根毛筆,像是正在寫什麼。

  「阿爹,我回來了。」六郡主輕聲說。

  王爺還是一動不動,屋裡昏暗,六郡主也看不仔細,走進了些頓時嚇得全身一個激靈,瞪大了眼睛。滾燙的淚珠一滴接一滴的滑落,喉嚨裡不住的哽咽,一種寒意讓她一瞬間冷到骨子裡,不住的顫抖。

  扶臥書案前,表情凝重的王爺彷彿正在寫什麼密函,但喉嚨上那一指寬的血窟窿和早已凝固的血漿卻頃刻間讓六郡主魂飛魄散,湘王已經死去至少一個時辰了。

  死在自己的房間裡。死的無聲無息,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

  她緊緊摀住自己的嘴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阿爹,我回來了。但還是回來的遲了。

  她摟著湘王冰冷的身體失聲痛哭。那絕妙清亮的歌喉如今只有聲嘶力竭杜鵑啼血般的淒厲和絕望。

  她甚至還沒親眼見過那道神秘的密詔,還沒來得及問阿爹為什麼獨讓她逃走,還沒來得及……

  正在這時,房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六郡主警覺的看著來著來人。單薄的身子,披散著頭髮素顏紅裝的年輕的小姨娘,她只知道這個人是阿爹近幾年新納的小妾,她甚至記不清她的名字。

  「是你,你來這裡幹什麼?」

  小姨娘淺笑一下,竟有一種六郡主從未見過的風情,蓮步輕移緩緩走到王爺的身邊,像是怕打擾到他一般小心的偎依在湘王的腿上,微微的眯著眼,感受著湘王早已冰冷的身體裡最後一點虛無般的暖意。

  「郡主你不該回來,老爺要是知道你這麼莽撞的回來送死一定會傷心的。」

  「送死?你知道什麼?」

  「我當然知道,今天老爺和幾位將軍見面的時候,我就在外面伺候著。要不是三少爺此次回來,帶回那道削藩的密旨,要不是他不謹慎被錦衣衛聽見密語,要不是他,老爺就不會死。這整個湘王府的人也不用陪葬。」

  「果然是削藩。」

  「郡主,你逃不掉了,你遲早也要這樣死去。大少爺,二少爺都已經像老爺一樣去了,被暗器穿喉而過,錦衣衛真是好手段啊。不過也好,老爺去的毫無痛苦,你看他像不像還活著一樣,他往日每到這個時辰都要坐在這裡看一會書,我就在一旁伺候他,他說紅袖添香一大樂事……」

  「你說我幾個哥哥都死了,那朱家的下人們呢。」

  「下人們,能逃的都逃走了,沒逃走的都瘋了。」

  「你為什麼不走。」

  「我與你一樣,是來送死的。」小姨娘幽幽的看了六郡主一樣,然後燦然一笑,閉上眼咬舌自盡了。喉嚨裡悶響一聲,輕啟薄唇,吐出一節爛肉,大量的鮮血湧出。像湘王一樣,殷紅殷紅的血漬漸漸在胸前凝結。片刻就沒了聲息,整個屋子裡靜的就只剩下六郡主一個人的呼吸。

  六郡主嚇得後退一步,跌倒在地。

  但片刻之後,六郡主恭恭敬敬的朝那兩具冰冷的屍身磕了三個響頭。

  不過正如小姨娘所說,六郡主回來與她一樣是送死的。不同的是,小姨娘心甘情願的死在了湘王的膝蓋上,她生前位份不高,不算是最得寵的,死後卻能獨守湘王,同穴而眠也算死得其所了。六郡主從未想過事態已如此嚴重,自己的爹爹哥哥在幾個時辰裡就被暗殺了,她隻身匹馬的回來卻已經是大勢所去。

  與朱濂一同拿到密詔的還有一位高官。神無影去無蹤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他受到皇上的密旨,暗中調兵遣將包圍蘇城,查探湘王是否接受卸去兵權的密詔,如若有謀反之意,無需回稟,就地處決。

  蘇州城早已被錦衣衛的勢力籠罩,封鎖四門。六郡主能這麼順利的進城一路來到朱府,也是錦衣衛暗中放行,請君入甕而已。如今到了收網的時候了。

  斬草就要除根。湘王朱柏滿門,都將在今夜被了結。

  大量的火藥、硫磺被撒在朱王府的每一個角落。正當六郡主磕頭的時候,東邊的廂房轟的一聲巨響炸開了,火花四濺,地上佈置好的硫磺被點燃,火龍一路蜿蜒把書房團團圍住。木質結構的門窗和紗織的帷幕一點就著,整個房間就是一個大焚場。

  映入眼中的是火紅火紅的火焰,如同地獄紅蓮,豔麗卻充滿危險,張牙舞爪的向六郡主撲來,急切的想要吞噬她年輕的生命。

  整個房子被燒得吱呀吱呀,就像一個怪獸一樣霍霍的笑。一根粗大的房梁猛然落下,將湘王的屍體捲入火海之中,帶起層層熱浪和飄飛的灰燼煙塵。

  六郡主喊著朱濂的名字,這是她慌亂之中唯一能想到的依靠。可惜在火海裡這掙扎顯得多麼弱小,她吸進了太多的煙氣,哽咽漸漸微弱了哭喊,視線也漸漸模糊了。她想自己大概就要與這榮耀數十年的湘王府一樣化作灰燼,煙消雲散了。

  就在此時門突然大開,一陣風灌了進來。

  許多年後早已不是六郡主的蘇亂錦總結說,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姑娘我就要烤成肉乾的時候,突然妖風陣陣,一回眸就看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火中面不改色的擺著造型,朗朗月光下灼灼火花中只見他髮絲飛揚白衣不然纖塵,眼角上挑,那目光暖的讓瀕死的人都能瞬間迸發出求生的慾望。

  他踏著火花走來優雅如步步生蓮的謫仙,那猙獰的火花仿若無物,在他身上半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就像是一個幻象。

  當然,六郡主比任何人都知道這絕不是幻象,她的頭髮她的右臉頰都被火焰燒傷了,刺痛的恨不得立刻死過去。她的眼睛被熏得淚花連連,她顧不得拍滅身上的肆意燃燒的火苗,掙紮著伸出一隻手去抓那個人影。她以為那個人是朱濂。她喃喃的唸著朱濂的名字。

  那人只是一揮袖,周圍的火就瞬間熄滅了。

  他一步步走來,摟住早已脫力的六郡主,伏在她的耳邊,溫柔如同情人間的叮嚀:「爺叫亂羽,再弄錯爺就不要你這個醜丫頭了。」

  倘若六郡主尚有一絲意識,一定會掀起袖子,拎著拳頭就打。名滿蘇州、豔冠天下、素有才女之稱、豔名遠播、仰慕者數不勝數的六郡主居然有一天會被稱為醜丫頭。

  但那時,完全失去意識的六郡主緊緊的抓著亂羽,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亂羽摸摸鼻子,抱起六郡主悻悻的說:「晚來一步而已,就把自己弄的這麼狼狽。算了,爺就勉為其難的把你撿回去,收留你啦。」

  洪武三十二年,相傳湘王朱濂不服皇上意旨,自、焚於家中,亡六十七人。那場大火整整少了三天天夜,亭台樓閣鶯鶯燕燕都只剩下綿延數十里的黑煙瀰漫。

  從此以後人間再也沒有什麼六郡主,三合鎮卻多了一個亂羽撿回來的失憶的醜丫頭。半邊臉燒傷坑坑窪窪的像是癩蛤蟆的皮,半邊臉卻白皙清秀,眉間有一抹火焰一般的紅色刺青。據說是因為家裡的人一夜之間死光了,被嚇傻的,連自己名字都忘了。織骨閣的大掌櫃兼救命恩人亂羽胡亂給她起了個名字蘇亂錦。意指在蘇城裡撿到的,是他亂羽戳彰蓋印一輩子的小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