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卷三《忘川城》寂寂風雪夜歸人

  忘川城位於妖界苦寒之處,長年累月的下著鵝毛大雪,這冰雪覆蓋的石窟門磚瓦房反而將這妖界的妖氣和血腥氣盡數遮蓋了去,琉璃冰封的成了個剔透的世界。

  亂羽抱著蘇亂錦踏進這城中之時,已經是二更時分。忘川城裡少有人在,道路旁一隻破舊的木車吱呀吱呀的響著,街道兩邊的紅燈籠,燈芯打了個火花,照的這蓋滿大雪的街道有幾分陰森。

  亂羽的大氅鼓鼓囊囊,不多時,從他懷裡冒出一個睡眼惺忪的女子,那小臉倦的像貓一樣。亂羽拍拍她的腦袋,她便又縮了回去,彷彿極為怕冷似的。

  那一雙月白蜀錦的棉靴子,晃晃悠悠的走著。碎雪的聲音,窸窸窣窣。

  空氣中的冷直鑽到人心骨裡去,入了夜便是忘川城最冷的時候,街道都空曠,在涼涼的月下更顯得清冷。打更的聲音,一聲一聲的近了。一個穿著粗布棉衣的佝僂小妖正縮著脖子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鑼鼓。那聲音彷彿也是涼極了的,似叫冰凍過一般。他手裡拎著一盞昏暗的的油燈,燭火晃動照的並不清楚。

  亂羽抱著蘇亂錦從他身邊走過,那打更的小妖突然一個激靈,渾濁的眼睛突然血紅,盯著亂羽舔了一下舌頭:「凡人的味道……真香……」

  打更的小妖面色枯黃,一臉垂涎的死死盯著亂羽那玄色的大氅,衣服的縫隙裡隱隱傳出極輕的呼吸聲,那若有若無的人肉的味就是順著那呼吸聲傳來的,聞著還是個細皮嫩肉的姑娘呢……

  那穿著玄色大氅的人,腳步頓了頓。月光之下那大氅上的紅蓮花紋灼灼盛開,青絲散亂間的一個回眸一瞥,不帶一絲一毫暖意的一個絕殺的眼神,竟讓這夜裡的忘川城又冷上了三分,那打更的小妖看見那眸子裡的一抹金色,便頓時驚叫了一聲,像夜貓子一樣嘎嘎古怪,然後捂著嘴驚跳起來,打更的鑼鼓和油燈都撒了手,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算你跑得快,還是個有眼力勁的……」

  那被丟棄的油燈在雪地裡滾了兩滾也就滅了,忘川城中更顯昏暗。亂羽把大氅的邊角又朝裡壓了壓,免得風灌了進來這丫頭又再夢裡哆嗦。

  千年之前他君臨天下,便是在這忘川城裡下令斬殺了數眾叛亂的妖兵,那時的忘川城還未有如今的繁華,只是上古時期遺留的石壁殘垣,那時血流成河,橫屍遍野,他與他的一眾親信坐在高台之上,飲酒作樂。

  酒是極好的酒,辣的人身上都是暖的,叛軍首領的祭酒血混在裡面也絲毫喝不出腥味。

  圍觀的臣民看著那場屠殺,細細碎碎的說的什麼他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們眼裡的敬畏和臣服,那是他想要的,他為此而得意的。

  那時也是個大雪的天氣,梨花白一樣的雪絨落在他的眉睫上,他遠遠地看著那一人從城門走來,手中的酒杯便再也舉不起來了。

  忘川城,血流如注,冰雪封城。紛擾的世間竟只剩下那人踏雪而來的細碎腳步聲。

  那一身純正的仙氣在這盡數為妖的忘川城顯得格外令人矚目,滿城的人都握緊了冰冷的刀劍,紅著眼睛看著她,她一身粉色的春錦裙衫,只是裙角染了血色,顏色漸豔。雖是滿城虎視眈眈的瞧著她,她的氣度卻不失半點,她所過之處皆有人避讓開來。

  她踩著滿地結成冰的鮮血而來,踩著斷肢斷臂而來,踩著那混作一團的血肉而來。

  還未說話,卻已知道她惱了。

  那一瞬間,真是悔極了。不是懊悔怎的殺了這麼多的人,傷了這麼多性命,而是懊悔讓這些屍身血肉髒了她的裙子。

  她站在他面前,周圍人誰都不屑看在眼裡,她的眼裡便只有他。

  雖是讓她怒了,他心裡卻還是有一絲欣喜的,震怒也算在乎,她那靜如古井的上神之心竟還為他起了一絲波瀾,破了不嗔不怒的戒。

  「想不到你日日跟在我身邊,妖性也沒有半點收斂。終究是我高看了你,你只不過是只凶煞的金眼蛇而已,不若上古神獸的悟性。從此你我再無關係,與君割袍斷義。」

  那時他是嚇傻了,伸手去攔卻已經是晚了,沉錦上神用仙術所化的一道刀光將袖子劈成兩段,他伸手過去,只接到那半截刀光劃傷了手,血落在那一縷粉色的袖布之上宛如紅梅瓣瓣。

  如今的忘川城冷雖還是冷著。卻無人再敢生事,已然成了妖界唯一一片淨土。

  易容為亂羽的妖君重華將懷裡的人又摟緊了幾分,像是怕她和當年一般,衣袖一揮便了無聲息了。

  這街上燈籠最大的那家便是忘川城生意最好的客棧,富春樓。和周圍的建築一般都是幾寸高的石頭壘起來的,與人間的木質結構的閣樓不同,但在這冰天雪地裡卻有一種古樸的暖意。這門也是用玄武石做的,厚重無比,平日裡開張都要兩個虎族的強壯店小二一齊使勁才能推開。

  妖君重華只是一腳,便叫那門轟然開出一條縫來。

  店家聽見如此大的聲響自然是匆匆忙忙裹著衣服,披頭散髮的從二樓跑了下來。手裡的蠟燭因灌入的冷風而搖曳不已。

  藉著蠟燭的星火之光,客棧的老闆這才看出這來的原是兩個人,男的英武不凡,女的嬌小玲瓏,摸樣倒是看不清楚。富春樓的老闆原也是走南闖北的,怎麼會看不出這兩人的不尋常,這男子一身穿著皆是富貴裝,但是那大氅的料子就是用足金的金絲銀線質的。

  雖是如此,可這已經是二更天了,天色實在是晚了。打著千說道:「公子小店已經是客滿了,客官不如去別家店看看吧。」

  妖君重華原是這間富春樓的常客,又是忘川城主,往日裡這老闆怎麼阿諛奉承他沒見過的,如今見他換了一張亂羽的臉,竟然敢給他擺臉子了。於是冷哼一聲,自個找了個地方端坐著,抱著蘇亂錦,胡亂理了理她額前的碎髮,露出大氅裡紫金色的袍子,金蛇亂舞的碎花。

  那老闆一見那袍子的料子便機靈了幾分,立刻哈巴狗似的趕了過來,跪在妖君重華的腳下。

  「君上怎麼的換了一張這般平常的臉啊,叫小的們都沒看出來,差點失禮於君上。」

  妖君重華摸著臉上亂羽的人皮,薄薄的一層,宛如蟬翼,緊巴巴的繃著臉。亂羽的臉也是禍水樣的,有幾分輕佻就有幾分風情,但與妖君重華這般絕豔的容顏相比自然是平常了些。那一張薄薄的人皮,掩去了他許多顏色,他卻不在意,也並沒有要撕去的意思。

  「既然知道是本君,那可還有上好的上房。」

  老闆眼巴巴的跪著,畢恭畢敬的敬著,說道:「君上光臨,那是鄙人的福氣,甭說這上房了,就是要把這客棧敬獻了又有何不可。」

  妖君重華輕笑一聲:「算你機靈。」

  懷中的蘇亂錦咕嘟了幾聲,抓著妖君重華的衣襟,喊了一聲:「掌櫃的……掌櫃……」

  那老闆的眼睛也是極尖的,一眼便覺出妖君重華懷中的女子似有不妥。一股子的生人味,竟然是香甜的人肉味,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斂了斂神色。舔著臉笑著說道:「君上這是從哪兒找的小娘子啊,竟是個皮香肉嫩的凡人。換口味了麼?」

  妖君重華桀桀一笑,說不出的古怪又情深,只道了一句:「你只需記得本君的玩物亦是你們碰都碰不得的東西。」

  「那是那是。」

  妖君重華得意的淺笑一聲,抱起蘇亂錦,腳步輕浮的踩著樓梯就上了二樓。口中說著:「我記得你這裡最寬敞的一間便是芙蓉閣,你去給我拿一床新被縟,你需記得給她的東西要最好的。我明早再來看她,你幫我先照顧著,掉了一根頭髮我便把你廢了,你可知道?」

  他那最後一聲反問,輕飄飄的尾音輕佻又帶著幾分冷峻的威嚴。讓那老闆不由得直了直筋骨,當心了。瞧這可不像是一般的玩物啊。

  何況,這妖君重華素來寵愛的就是年輕妖嬈的男子,頭一次見他對哪個女子改了性子。還是個凡人女子。

  客棧的掌櫃在門口候著。

  妖君重華抱著蘇亂錦進了屋裡,屋裡暖爐正燒得旺盛,倒也去了一身的寒氣,已經換好的梨花新被棉花正軟。蘇亂錦一沾上這床褥就撒了抱著重華的手,叫妖君重華好生不高興,直在心裡罵她是個小白眼狼。罵雖罵了,卻沒往心裡去。反而在剛加細緻的將她的枕頭負號,被子掖好。

  出來的時候客棧老闆說了一句:「君上這會可真是上心了。」

  妖君重華翻了個白眼,口是心非的說道:「凡人無用罷了。」下了樓,又回頭囑咐道:「下次見我,需叫我亂羽掌櫃,你若是說錯了,仔細我拆了你的嘴。」

  客棧老闆雖不知道來由,卻也是個懂事的人,立刻捂了嘴,只是笑著。

  妖君重華大氅一揮,衣衫翻飛,步入風雪之中,看樣子要先回宮中府邸。那一番風雪入懷的瀟灑樣,再沒來時的小心仔細了,也難怪,怕冷的那個已在暖閣之中飽睡了。他又成了那個肆意縱橫的妖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