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卷三《忘川城》離岸無目猶惠風

  終年大雪覆蓋的忘川城鳥獸絕跡,但往來的小妖卻是不少的。出了巷子就是一家打鐵的店,火花四濺的正在鑄一把長劍,雲起姑娘的身影在那打鐵店邊上一轉,又拐進另一個小胡同,蘇亂錦咬著唇快走幾步追了上去。跟著雲起姑娘東拐西繞的走了好一會,才見她縱身躍進一個院子。

  那院子的圍牆足足有兩個蘇亂錦那麼高,她瞧著有些犯愁了。心想怪不得到了這裡人人都歧視凡人,大約還是有無用的地方的。比如妖怪輕輕一躍就如鳥雀一般輕巧的飛過,修仙之人隨便掐個手訣也能騰雲駕霧,她個半吊子如何是好呢?

  想來想去,最後還是用了最笨的法子,踩著幾個廢棄的巷子,慢慢爬了過去。也虧得這院子裡一個守衛的人也沒有,才能如此順利。

  說來也奇怪,這樣雅緻精美的院子怎麼會空無一人呢。

  天仍是下著大雪,這院子裡卻有一道溫泉,吐著白霧一樣的氤氳暖氣的泉水貫穿著這宅子的每一個院落。那泉水被假山怪石引的蜿蜒曲折,跌宕起伏,處處都是極為精巧的景緻。因溫泉的緣故,這裡的氣溫也比別處高了些,所以草木旺盛,白雪皚皚壓著翠鬆勁柏,竹葉簌簌。荷塘裡蓮花初開,雪落無痕。蘇亂錦一時間竟然看的呆了。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一層薄薄的雪,印著雲起姑娘淺淺的腳印。蘇亂錦便隨著腳印追了過去。

  走了幾步,便瞧見一個大宅子裡亮著燈。窗子確是開著的。

  雲起便是從這窗子裡鑽進去的。她此番來是為偷東西。雲起的名字在妖界裡就如數萬年前的沉錦上神一般,象徵著無上的法力和無雙的容貌,備受追捧。偷東西不免有些自降身份,可若偷得這東西是上古神物息壤,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這院子難得有一眼溫泉,又栽植草木,佈置的極為典雅。所以裡面住著的自然不是尋常的人。而是妖族四大名門望族之一的北冥玄龜。

  妖族四大名門望族,除了妖君重華的金眼碧蛇外,另三族分別是北冥玄龜,九尾妖狐,百面孔雀。這四門皆是在萬年前平叛有功的大族,人數眾多,修煉又各有獨特之處。其餘妖族,虎豹狼鳥都較為低下,幾百年來也少有道行高深的新人,於是漸漸沒落如奴隸一般。

  這北冥玄龜一族,素來神秘,雲起數年之前曾去北冥借兵以助妖君重華滅掉西北作亂的勢力。但也只是和玄冥龜族旁支的勢力有所接觸,並沒有深交。

  而現在,住在在宅裡的卻是北冥龜族最尊貴的少主人,離岸。雲起曾去過北冥,自然也聽說過關於離岸的傳說。那個天縱奇才的離岸,十歲便通古博今,見微知著,觀人面色可知心事,觀人穿著可知身世,世事洞察先機,算無一漏。可這樣的人也是活的最累的,他看見一粒微塵也可想像一洞天,看的越多,想的越多,小小年紀便想白了頭髮,想的心機枯竭,所以十二歲時便親手剜去了雙目。

  世人皆傳他的腦筋如何管用,卻不知他的神力是否也如他的腦袋一般好使。雲起對這離岸似有忌憚,但更多的是不服。

  也不知道妖君重華從哪裡聽到了關於玄冥龜族鎮守神物息壤的消息,然後兩人暗地裡一拍即合就把她給賣了。明明是前任妖君認定的兒媳婦,卻變成妖君族裡待字閨中的大家小姐,以王妹的名義下嫁給玄冥龜族的少主,兩家永結秦晉之好,這息壤便是嫁妝之一。

  雲起弓起身子,像蛇一樣從窗子鑽了進去,悄無聲息的。

  屋子裡只亮著一盞燈,在屋子的西北角,燈光昏暗。但云起即便在黑的不見五指的地方也能如視白晝,何懼這點昏暗。

  這屋子倒是被收拾的很簡樸,所有帳子紗幔都去掉了,讓人一眼就能看見榻上的那個龜殼。雲起不禁就想笑了。傳聞離岸是何等人物,睡覺的時候還不是和普通的龜族一樣,要把全身捲縮在龜殼裡。這龜殼青中泛白,堅韌不折,神兵利器也傷不了它分毫。龜族雖也能像尋常妖類一樣化形成人,但即便是成人了也要永生永世帶著這巨大而笨重的龜殼。睡覺時更是全部身體蜷縮進龜殼中。

  雲起何等驕傲的性子,讓她嫁給如此可笑的龜族,真是可笑。

  息壤就放在他的枕邊,那濃烈的土靈氣息,斷不會有錯的。雲起豎起兩指一招「探囊取物」。如果把息壤拿到手裡,看這龜族還拿什麼和妖君重華談判,說要娶她。

  龜殼裡突然伸出一隻手,化手為刃擊在她手指的關節處,然後蜿蜒撞擊手腕,震的雲起整個手都沒有力氣。龜殼掀開,另一道更凌厲的招式,直衝她耳後穴道,雲起另一隻手迅速攔截,卻不想那人只不過是障眼法,剛才在低處襲擊她手腕的手又遊走在她的膝蓋上,猛的一拉,一推。脫臼又癒合。她整個人歪歪倒倒的就栽像床上。雲起震怒,伸手便要拿鞭子,臉頰上被猝不及防的親了一下。

  這一招遠比他剛才的所與招式更叫她窒息。

  說龜族少主算無一漏,並不是指算命。而是武技。世人皆知離岸最擅長的並不是武技,而是思考。他每次迎敵前都會龜縮在龜殼裡,根據來著的腳步和氣息分析來著的武功路數與力道大小,相處一套完整的應敵之策才會出龜殼應戰。如何出招,敵方如何應對,再如何應對敵方的應對……算無一漏,所以就算是道行比他高深,靈力比他充盈之人也多有栽在他手裡的。

  「離岸……」雲起一雙丹鳳眼嗔怒的瞪著他。她這一怒,身上的真氣遊走,這才發現她的手腕膝下的氣血並沒有受損,真氣遊走也沒有受阻,剛才離岸的奇襲只不過是讓她的行動暫時停滯,力道把握的奇準無比。

  月光之下,有一少年背倚著巨大的龜殼,丰神如玉,荏苒在衣,他的五官說不上如何好看,反而有幾分蒼白的病態,卻叫人看著舒服,氣度出塵。未語先笑,笑如春風,猶之惠風。只是眼睛一直是閉著的,倒是少了一番瀲灩秋水。

  雲起轉念一想就知道自己是被耍了。想她也是戰場磨礪過的大將,若不是息壤一事關乎她的婚事,她怎會如此沉不住氣,著了他的道。

  「離岸你這小人,你定然是算準了我今夜回來,撤去了侍衛,又把息壤放在如此顯眼的位置,引我過來。你你……你意欲何為……」

  離岸似是不經心的含笑道:「我意欲何為?不是都做過了麼?親親我的新娘子啊。」

  雲起臉上酡紅如醉,又羞又怒的抽出鞭子就往離岸身上打,離岸倒是未曾防備,結結實實的挨了一記,淡黃色的衣衫上透出星星點點的血痕。

  「你怎麼不躲呢?」

  離岸吃痛的抽著氣,卻依然含笑的說道:「女子的心思本就難算,何況你又羞又惱,作出什麼事兒來我算不到也是有的。我方才傷著姑娘了,叫你打回來也是應該的。」

  離岸一臉任勞任怨的樣子,溫柔如水。雲起心裡雖還是氣悶卻再也打不下去了,索性把鞭子一扔,粗魯的踩在床榻之上,凶巴巴的說道:「你是玄冥龜族的少主,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為何還要用這珍貴的息壤交換我這樣粗蠻的女子,就算你娶了我又怎樣,我這性子決計不會為你收斂,到時你這病怏怏的身子挨不了我多少打罵怕就要倒下了,倒叫玄冥龜族沒了主心骨。」

  離岸仍是笑著的,一雙白目張開,空空的一雙眸子沒有瞳孔,卻如一汪深潭,情深望不見底。離岸倘若不是瞎子,當真是這世上最溫潤如玉的男子。

  「雲起,往後我或許會遇見許多很好的女子,可是我中意的今生就只有你一個。」

  雲起明知他是個瞎子,但被他如此深情的「凝視」著,仍是不自覺的扭捏起來,但口氣上依舊蠻橫:「你胡說,你從未見過我,何來中意只說?」

  離岸從懷裡拿出一串柳綠色的瓔珞。正是數百年前雲起丟失的劍穗。雲起一見那劍穗立刻臉色大變,氣勢洶洶就要奪過來,離岸算準了她會出手,存了防備,自然不會讓她輕易搶過去。

  「這劍穗是我在林間洗……洗浴時丟的,你這無恥小人……」

  離岸笑道:「我十二歲就已經瞎了,聽見的便只有林間清風與少女嬌笑……」

  雲起的動作一頓。他既然已經瞎了,便不算輕薄了她。

  離岸笑意從眼角慢慢溢到唇角,沉溺在幸福中,更顯的他五官柔和,溫柔情深。

  「只是想不到那少女還是個了不起的將軍,十二場大小戰役,雖然策略乏善可陳半半拉拉,還幾次陷入死局僵局,命中犯險,卻憑著那股子勇氣霸氣力挽狂瀾,從圍困中衝了出來,從陷阱中活了下來,打敗敵軍,立下赫赫戰功……」

  雲起越聽越是不對勁,這廝是不是變著法子說她打仗不用腦子光憑著一腔蠻力……

  離岸細數她各次戰役,倒是信手拈來,說的娓娓道來,細微處也彷如親臨其境。說道末尾了,語氣調笑的加了一句「……倒也有趣的緊。」

  蘇亂錦在窗外聽得清楚。可她並不是來聽這般香豔的牆角的,她是想知道一點有關妖君的消息或者亂羽掌櫃的消息。

  蘇亂錦咂巴著嘴,感嘆道:這天資聰穎的玄冥龜族少主離岸,真是可憐!

  他天生就能洞察世間萬物,如何不知道雲起姑娘的心思並不在他身上,雲起姑娘十二場戰役他如數家珍必定情根深種許久了,但這十二場戰役都是為妖君而戰,雲起姑娘每每身陷絕地又能起死回生不外乎是想起了妖君,來了絕處逢生的勇氣。

  明知不可得卻用神物息壤硬求來這婚事,可不是如他幼年時自絕雙目一般自欺欺人麼?

  此時不知不覺,天已黑了。蘇亂錦聽得乏味正要循原路回去。去不想衝天火舌翻湧而來,熱浪習習滾滾塵煙,倒是和她記憶深處那最為恐懼的紅蓮業火不謀而合,叫她渾身顫慄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