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願輔佐殿下,以效死命。」
兩年前,當那個乞丐一樣的男人這樣對她說話的時候,徐斂眉只是笑了一下。
她問他:「你知道本宮想要什麼嗎?」
他跪在行宮正中,兩名侍衛押著他。他看著她的眼睛道:「殿下想要什麼,在下都會取來給您。」
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本宮想要你的頭顱。」
他直起身,突然反手一抽,身邊侍衛的長劍便出鞘,往他自己的頸子上抹去!
——「叮」地一聲,斜刺裡飛來一顆石子,擊中他手腕上的穴道。長劍匡啷跌在地上,徐斂眉回首對後邊的人笑道:「多謝大哥出手。」
一道人影從簾子後邊走過去了,一點聲息都未發出。他盯著那簾子,方才太過用力的手此刻還僵硬著。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徐斂眉對她哥哥說話。這兄妹二人,幾乎從不同時出現。
徐斂眉復轉過頭來,臉上的笑意還未散去,「你為何要這樣做?」
她看著他的神情就像看著一個有趣的玩意。
他低下頭道:「在下的命是殿下救的。還殿下一條命,在下不虧。」
這話很坦誠,她的笑意更深,「原來這世上還真有知恩圖報的人。」
他道:「殿下對在下也只有一命之恩。」
她頓了頓,復道:「不錯。」
他道:「待在下報了此恩,在下自會離開。」
這是一句很聰明的話。徐斂眉知道自己很多疑,一個男人若別無所求前來投奔,她必不會相信。但他一開始就將籌碼擺得很清楚:他只是來報個恩,份量是他算的,期限是他定的,他想走便會走,他與她之間再沒有更多恩義,也就自然不會忘恩負義。
狡猾。
「你叫什麼名字?」終於,她問道。
他淡淡笑了,「柳斜橋。」
***
這一晚,徐斂眉難得地睡得很沉。也許確實是喝多了,柳斜橋將她扶到床上,她落枕便著,手還抓著柳斜橋的左手。他不得不一根根將她的手指掰開。
他離開了,她隱約感覺得到。可是頭很疼,喉嚨發啞,全身的力氣都攥在手上,卻還是被他掙脫開了。枯枝滑脫了手,浮木被浪花沖走,丟她一個人往下墜落。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留住他了。
一開始都說得那麼坦然,說只要報了恩便再無虧欠,她也覺得很好,她不喜歡羈絆。可是現在先軟弱的卻是她。
他走之後,她終於可以放任自己做了一個夢。回到那個坦然的時候,那個她還什麼都不在乎的時候。
從那之後,她將他留在了自己身邊。偶爾做決定時會問一下他,他給出的建議往往穩健中肯。他似乎什麼都懂,但話從來只說一半。不知從何時起,她便尊稱他為柳先生了。
她開始想,這樣的臣子,不啻一敵國。若放了他走,貽害無窮。
她開始想,她要留住他,讓他一輩子死心塌地為自己效力。
她於是試圖籠絡他。她讓他住進宮裡,安置他在最靠近自己的鳴霜苑,不斷地給他送禮。華衣、寶玉、名劍、駿馬,還有美人。可是最後,她不知自己送他的禮物都到哪裡去了。他仍舊穿著那一襲漿洗得發白的青衣,長髮一絲不苟地梳入冠中,用一根老舊的桐木簪束起。她懷疑他將財貨移去了他國,趁他不在時命人翻查過鳴霜苑,卻發現他把那些禮物都鎖在一個房間裡,而那些美人,他轉手就還給了樂府。
她還想給他官爵,他卻說,殿下若如此做,在下便即刻啟程還家。
這是一個無法收買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令玩慣權術的她找不出弱點。他不接受她的一切轉圜的條件,他只說:「在下若想回去時,自己會回去的。」
聯齊攻夏,本是他的計策。此計一成,她便不由得要想,他該離開她了吧?她救了他一命,他還了她一個國家。自己真卑鄙,還要用下一個計畫拖住他。
日光漸漸透過了窗紗,照到床榻上來。她伸手臂攔在眼前,慢慢地舒出一口氣。
不管怎樣,他沒有拒絕,不是嗎?他會留下來,直到她為他取得范國。
***
滅來的夏國,徐斂眉很慷慨地分了齊國一半。剩下的一半初歸附,人心未穩,徐斂眉很是忙碌了一陣。
柳斜橋不通戰陣,內政卻知之甚多。她每有疑問,他都能給出恰到好處的建議;她再問他的建議從何得來,他還能引經據典。她只好想,他也許就是書讀得比自己多罷。
范瓚雁愁谷大捷,加封百戶,賜帶劍上殿。這個魁梧而寡言的男人站在朝堂上就是一種威懾,冷漠的神色只有對著徐斂眉才會變化。
柳斜橋私下對她說:「范將軍對殿下想必是一往情深的。」
她皺了眉,聽不慣「一往情深」這種詞語。她不答,反將御史彈劾賈允的奏疏扔過來道:「治刁民則用酷吏,你出的好主意。」
他拿起一看,原來新收的盤田三縣忽發地裂,好山好水都被天公劈裂開了,持法嚴苛的賈允卻還要求百姓繳一樣的賦稅,乃至於將人給逼反了。
他神色未動,「將賈允召來斬了,再免盤田三年租稅便是。」
她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早就想好了的,是不是?」
「嗯?」他低低一聲。
鳴霜苑裡,地圖鋪展在他們面前,奏疏扔得到處都是。紅錦地衣上,徐斂眉仍舊是赤著腳,席地而坐,眉梢挑起,似笑非笑:「你當初讓本宮派賈允去,便是想好了這一步後招的,是不是?」
柳斜橋坐在書案對面,聞言欠身道:「在下以為,新附之地,先加之以威,再撫之以德,才可長久。」
「原是一條計分兩步走,先生當初為何不完整告訴本宮?」她道,「你讓本宮犧牲了一名能吏,卻還要本宮佩服你不成?」
她的話愈說愈急,面色卻愈平靜,那是她發怒的前兆。她雖然在戰場上、在敵國間不擇手段,但她從沒有這樣對待過自己的臣子。酷吏有酷吏的用處,若不是他一句話,她又如何會讓賈允去面對盤田的夏民?而今他卻告訴她,賈允本就是要捨棄的,唯其如此,才能市恩於民,讓新歸附的夏民對她感恩戴德——道理她都明白,可他為何不在當初就完整告訴她?
這回他靜了很久,才道:「在下只是以為殿下信我。」
這話像一根針,一下子刺破了她險險膨脹起來的怒氣。
她不知說什麼好,手指抓著一冊不知誰的奏疏,不過是薄紙黃箋,卻讓她指甲尖都泛起酸脹的疼痛來。她轉過頭,咬著唇,半晌,生硬地說了一句廢話:「你以為本宮不信你?」
他沒有回答。
她感到一種底細都被揭穿的羞怒,一下子站了起來,袍袖間便摔下幾冊文書來。溫暖的地衣是她下令提前鋪上的,因為他怕冷;可是此刻,她只覺這地衣柔軟的絨毛都是一根根尖銳的刺,刺得她裸-露的雙足無法走路。
但她終究是走了出去。
哪怕每一步都要刺得自己腳底鮮血淋漓,她也不想再留在那裡。
走出了門,穿好鞋履,抬起頭,她的表情已恢復如初。燕侶迎了上來,她道:「將奏疏都搬到奉明宮去。」便先行離開了。
燕侶往房內望了一眼,只見一個跪著的背影,青色的,一動不動。
***
徐斂眉回了奉明宮,關於鳴霜苑的流言,卻反而在這時候蔓延開來。
竊竊私語在深秋裡簌簌響動,如風過葉。他們說,公主之所以屢嫁不成,就是因為她在鳴霜苑裡養了一個男人。
徐斂眉原不是很注意保守柳斜橋的秘密,他是她的謀士,天下人遲早要知道的;但這個時候,這種說法,卻委實有些尷尬。她去上宮裡探望父親,還被父親拿此事調笑了一番。
徐公臥床多年,身體極衰弱,精神卻清癯爽朗,他伸出手去揉女兒的頭髮,「聽聞鳴霜苑裡,住了阿斂的心上人吶?」
徐斂眉正坐在父親床邊給他削水果,聞言老大的不樂意,「怎麼還傳到您這兒來了!看我不廢了那些嘴碎的!」
外邊已把這傳聞說得很難聽,可是父親卻笑呵呵地,「男寵」字眼換成了「心上人」,徐斂眉只覺□得慌。她也只有在父親身邊,才會這樣喜怒不形於色,轉了話茬說起滅夏的奇計,漸漸眉飛色舞。徐公聽著,卻道:「這是誰的計策?」
她停了話頭,聲音軟了一些,「前半是柳先生的計策,後半是兒臣的主意。」
「柳先生,」徐公的手指在衾被上劃了劃,「就是鳴霜苑那個男人?什麼來歷?」
她有些不耐煩了,卻還是回答道:「是個流浪的豐國人,女兒前年在東境撿到的。」
徐公點點頭,「豐國,那倒是與我們毫無瓜葛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的下一個計畫,不由有些赧然,「可不是麼。」
徐公看了她半晌,忽道:「你頭髮又亂啦。」
她惱道:「不是您方才抓的麼!」
徐公笑起來,她便作勢要鬧他,徐公連忙坐起身來,一手去夠床邊的木梳,搆不著,反引出胸中一陣氣短,眼前發黑,又倒回了枕上去。徐斂眉嚇了一跳,連忙呼人進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推宮過血,忙了好久,徐公才悠悠轉醒。
他睜開眼便尋找自己的女兒。徐斂眉站了過來,擔憂和羞愧都寫在了臉上。他想,她在自己面前表情這麼生動,好像是個賴著不肯長大的孩子,誰曉得一家一國的重擔都給她扛在肩上了呢?如此一來,徐公的眼神又暗淡了幾分,聲音低啞地道:「是父君不中用,連給你梳個頭都抬不了手了。」
她咬住了唇,「是我,是我不聽話……」
「阿斂。」徐公說,「折騰了這麼幾次,你也該找個好人家安心嫁了。我知道外邊人是怎麼說我的,他們說我賣女兒。」
徐斂眉紅了眼睛,「誰敢這麼說,我——」
「那個柳先生,」徐公喘了幾口氣,才接著道,「待閒下來了,帶來讓父君看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