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幾分真

後半夜,筵席終散,駙馬與公主二人同車離去。

車頂上嵌著一顆夜明珠,瑩潤的清光隨馬車顛簸在兩人面容衣發上流轉。柳斜橋一手撐在車窗上,身子微微靠後,眼簾微合,清俊的容色微露疲倦。徐斂眉坐在他的對面,沉默地盯著他看。

「公主真是精力過人。」他淡淡道,「往日在下總為您擋酒,現在想來,真是不自量力。」

可悲的是一個戲子入了戲,即使明知一切是假的,卻總忍不住悲歡的變換。

她看著他,很久之後,才微微笑了一下,「先生確實比我更易醉些。」

他不說話了。

兩人就這樣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府上。下車的時候他趔趄了一下,被一個溫柔的臂膀扶住了。他沒有掙開她,雖然他實在並沒有醉到那個地步,但他的確也很乏了。

她扶著他走到房中坐下,鴻賓在外頭通報熱水已燒好。徐斂眉點上了燈燭,便來給他更衣,動作似理所當然。他怔了一瞬,下意識後退兩步。

燭火都被他的衣風帶得偏斜了一下。

他的衣衫稍亂,髮冠下的臉一半蒙著陰影,教她看不清虛實。她於是放柔了聲音道:「先將衣裳寬了。」

他搖頭,聲音很是清醒,「我自己來。」

她的微笑裡帶著隱隱的威壓:「你自己來是可以,但本宮要看著。」

他愣愣看向她。

「我們是夫妻,先生。前一陣本宮忙於戰事無暇內顧,但本宮心裡是有你的。」

她說這話出口,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有一雙眼睛沉得發冷。

柳斜橋覺得這樣的她有些陌生,她好像在看著一個敵人。

他感到肩後的傷又泛起細密的痛楚,彷彿是直連到心臟上去的。他搖了搖頭,「多謝殿下。殿下……不必如此。」

說著,他抬起手,自將束髮的木簪解了,長髮披了下來。他將木簪擱在桌上,便自往浴房走去。

「——先生!」她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願意這樣。」

她的神容似在隱忍著什麼,眼底若幻動著深淵裡的冷光;然而說出口的,卻偏偏是這樣一句奇怪的話。柳斜橋側首望她,竟望不清她的底細,一時間,猶疑著止住了步子。

徐斂眉抓緊了他的手,閉著眼,用盡所有力氣一般,一分分往上,在長袖底下撫摸過去,他的手臂雖瘦但結實,筋脈都在她的手下發顫——

他的面色終於變了,盯著她的眼神裡彷彿波動著千萬種感情:「您會後悔的。」

「不會。」她冷冷地反駁。

他看了她許久,卻覺此刻的她是如此遙遠,明明肌膚相貼,她卻像是把所有的藩籬都豎了起來,所有的刺都張了開來,這個樣子的她就如一條神秘的河流,他不知底下湧動著什麼,也不知最終她將去往何方。

可是卻令他心癢難耐。

徐斂眉上前一步,低著頭,兩隻手生硬地抽開了他的衣帶。

她發現他仍將那一塊金鳳玉珮佩在腰間,衣帶一鬆,那玉便懸了下來,像一輪孤零零的月亮,匡啷落了地。

好像終於不能忍受了一般,他突然攬住她往自己身上一帶,她皺眉「嗯」了一聲,手臂抵在了他的胸膛。

他一隻手摟緊她的腰,另一隻手沿著她的脊椎骨撫摸上去,指尖微微發顫,好像能穿破她的肌膚直刺入她的心臟。她正低著頭,後頸露出一個微妙而誘人的弧度,她的手慢慢地探進了他微敞開的衣襟。

一片平滑的肌理上,她的指尖所觸碰之處都會微妙地收縮一下。

兩個人,什麼話也沒有說,目光也沒有對視,只好像達成了一種各懷鬼胎的默契,在這燭光明滅的秋夜裡,在一條不能望返的河流上,無聲無息地溯回。

「在他的左胸下三寸,有一塊月亮樣的胎記……」那宮人抽抽搭搭的聲音盤旋在空氣中。

她的手掌覆在了他的胸膛,輕輕碾過尖端。他微微嘶了口氣,她終於抬起頭來凝視著他。

她從認識他起,便從來不敢想像這個男人脫光衣服的樣子。

他正低著頭看她,目光回覆了平淡的從容,甚至有了些笑影。他好像——他好像因為她的觸碰而快樂著。

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縱容自己,更沒有想到在這一刻他會是這樣近乎溫柔的表情,他認真地凝注著她,就好像凝注著他在這世上僅剩的最後的珍寶。她的心頭突然慌亂,像是手心底那沉穩的心跳傳到她的身體裡就變了速,她的臉燒起來的前一刻,她驀然抽出了手後退一步。

他衣襟大敞著,鎖骨下一小半光潔的胸膛在燭火映照下顯得微紅,他頗有些無辜地看著她如此不負責任地抽身而退,鼻間的喘息清晰可聞。

一瞬間,她不敢面對他如此複雜的神色,就好像自己辜負了他什麼一樣,內心裡莫名升上一種不安之感。她倉促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喉嚨乾啞:「去……去洗洗吧。」

他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夏末秋初的寒意從腳底襲了上來。他安靜地攏好衣襟,禮貌地欠了欠身,掀簾而去。

***

待柳斜橋從浴房出來,臥室裡已只留了一盞小小豆燈。他走到床邊,徐斂眉已睡下,側身向內而臥,給他留出了一個枕頭和一大半的餘裕。

他坐下來,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頭髮。她似乎連頭髮尖都在顫抖。他不再說什麼,吹熄最後一點燈光,也就這樣躺了下來。

黑暗之中,她感覺到他的背脊貼著自己的。這大約並非因為床小,而只是出於汲取溫暖的本能。她的牙齒已將嘴唇咬得發白。她閉上了眼睛。

***

「你在玩什麼?」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走到了她的面前,低下腦袋好奇地看著她的地盤。

她連忙伸雙臂護住了,大聲喊道:「你走開,走開!不要踩壞我的沙盤!」

小男孩雖然一身華貴的衣裝,卻是很有禮貌的。他連忙道著歉往後退了幾步,再抬頭看,那砂礫上原來畫了一幅巨大的——

「這是地圖嗎?」他又忍不住發問。

「這是沙盤!」她糾正,「是打仗用的沙盤!」

「喔。」他裝作聽懂地點點頭,又去看那地圖。看了半晌,他發覺不對:「南吳國在哪裡?」

她懵懵懂懂抬起頭,「什麼?」

「南吳國!」他有些生氣了,「你怎麼能漏了南吳國!」

「什麼南吳國?」她卻沒聽說過,但她很感興趣,「在哪裡?你告訴我,我把它添上!」

「在這裡。」小孩子的怒氣轉眼即消,他湊了過來,和她擠著坐在沙盤的邊緣,伸手在沙盤上劃拉著,「在江水之東,楚國東南,東到海濱,南抵千島……臨欏郡與徐國接壤……國都在這裡,叫陽城……」

她歪著腦袋看那個不認識的字。

「日出陽谷,浴於咸池。」男孩子笑起來,眼睛裡落著璀璨的光,「南吳國在列國之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

兩個小孩言笑晏晏的身影漸漸模糊在回憶的雲霧之中。徐斂眉睜開眼,發現天已亮了。

枕邊沒有人。

她抬起手,擋住簾底漏進的秋日晨光,思緒在有無之間飄蕩。那個男孩是跟隨他的父王應邀來拜訪徐國的,那時的徐國國主還是她的祖父。兩位國君在大殿上交談的時候,孩子們就在後苑裡玩耍。

後來他走了,她記得,是被他父王生拉硬拽走的。她還記得他父王冷嘲著對她祖父說,不可能,徐國如此一個蕞爾小國,竟還妄想攀上南吳的姻親?!

徐斂眉的眸色漸漸地幽深了下去,彷彿一直沉入了不見天日的海底。

臥房的門被推開,柳斜橋一邊低頭繫著衣帶一邊走進來。他似乎剛洗了臉,額頭上還沾著水珠。他對她道:「殿下醒了?早膳已備好了。」

她慢慢挪開手,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他的身子背對著窗,黎明梨花白的光暈籠在他身上,陰影交錯間,他仍是那麼溫和清淡的樣子。

可誰知道這溫和清淡的背後是什麼?他還有多少後招,他出門三個月做了什麼,南吳王室還有多少殘黨?

她必須留住他,才能看清他;她必須鎖他在自己身邊,才能保證徐國的安全。

不管怎樣,南吳國早已消失十年了,而他昨晚與她同床共枕,卻沒有殺她。

他們都在等待對方下一步動作,就像同一牢籠中兩隻相距半尺的野獸,耐心地等待,冷酷地計算。

她坐起身,道:「讓鴻賓進來。」

他的表情略微僵硬了一下,便恭順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