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冷香外

這一日徐斂眉醒來時,眼前的光景似乎與以往都不太一樣。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身邊便伸過來一隻臂膀將她扶起,也不說話,就這樣耐心地等她回過神來。

恍惚間她好像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如夢一般。她任性地不想醒,雙手覆在臉上,很久才道:「天亮了?」

他輕聲回答:「大亮了。」

她懊惱地「噢」了一聲,挪開手,便對上他清澈的眼瞳。她的臉又紅了,轉過頭去望向窗外,又加了一句:「真亮。」

他有些不著邊際地道:「是啊,下雪了,殿下。」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那句「真亮」簡直傻兮兮的,轉頭想拿回點面子,卻見他並沒有笑,沉默的神容裡,好像在思索什麼,又好像只是怔忡。她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在經過了這樣的一夜之後,她該說什麼才能不那麼跌份?心在緩慢地下沉,像被鉛墜子拴住了,她卻不敢問,萬一他後悔了怎麼辦?

他回過神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也不說話,便下床去開了門。她連忙縮回被子裡,但聽得他在門邊同鴻賓說了幾句話,然後端著水盆走了進來。

「洗漱吧,殿下。」他淡淡道,「鴻賓說您還要去奉明宮議事的。」

至少他的語氣還是溫和的。她仰著頭,吐出一口氣,「所以我不喜歡留在岑都,每日裡總有數不盡的事要議。」

「朝會集議是祖宗法度,總不可輕廢。」他一邊擰毛巾一邊道,「在下卻是佩服殿下,可以馭群臣於股掌之中。」

「你喜歡這種感覺嗎?」她忽而側過身來,一手撐著頭,懶懶地看著他,「你喜歡這種運籌帷幄、計算人心的感覺嗎?」

他傾身過來,折起巾子輕輕地給她擦臉,「在下尚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是以無從談起。」

她長嘆一口氣,「比起這些,我更喜歡戰場。」

他看她一眼,「那不如讓世子與您易地而處,您去衝鋒陷陣?」

她的手指玩著他腰間的玉珮,慵懶地笑了笑,「那大哥可要怪你的。」

他也應景地笑了一下。她坐起身來,渾身依舊乏力,卻不想說出口,手扶著床欄站了起來。他看著她,輕聲道:「您若真去了衝鋒陷陣,我也要怪我自己的。」

她抬起頭,他的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腰,正給了她一份足以支撐但不至於僭越的力道。他靜靜地凝注著她,清淺的眼底,卻藏了深深的漩渦。

她動了動口,彷彿承諾般道:「那我便不去了。」

他垂下眼簾,似笑非笑地道:「在下可不敢向您要求什麼。」說著,鬆開了手,欠了欠身,「我先出去,不擾您了。」

她還想再說什麼,他卻已離開了。

***

徐斂眉梳洗一番,便冒著風雪匆匆趕往宮中。今日沒有多大事情,倒是今年第一回下了雪,群臣都有些興奮,賀喜的話說了不少。然後便是將領們挨個來稟報全境防務,易初也在其中。

易初統轄的正是岑河上的重要守備,飄雪之後,岑河的冰期便成了徐斂眉最關切的事情,依往年常例,驛船將停,而河邊的守備卻要增加,這是當初莒國進攻帶來的教訓。

徐斂眉同易初談得累了,回府的時候,在輦車上險險要睡著。鴻賓到車中來給她塞了個暖爐,也不言語,只是盯著她瞧。她被這樣瞧得不自在了,「怎的了?」

鴻賓竟然也臉紅,低聲囁嚅:「昨晚婢子聽見,您和駙馬,房裡……」

徐斂眉整張臉嘩地通紅,只得拿怒意遮著羞意:「亂講什麼呢!」

「其實今早婢子真不想叫您去議事的。」鴻賓軟聲道,「您一定累壞了吧?」

「……」徐斂眉再不想接話,乾脆閉上了眼。鴻賓傾身過來將車窗放下,一邊好聲好氣地道:「殿下,不管如何……婢子很高興。」

「什麼?」徐斂眉懶懶發問。

「婢子原本以為,」鴻賓偷眼覷她,神色裡像有些難過,「您不會對任何人……」

「放肆。」徐斂眉驀地截斷鴻賓的話,她睜開眼,冷冷注視著她,「這種話也是你說得的?」

鴻賓低下了頭,被公主毫不留情地數落,心裡卻更加為公主感到委屈,眼中幾乎要墜下淚來,卻也不敢讓公主瞧見,「是婢子放肆……可婢子真心希望,殿下能同柳先生好好地過,過一輩子……」

徐斂眉看了她許久,終而,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鴻賓,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心中總是將你當姊妹一樣看待。」這樣的話她甚少說,說出口便覺生澀,「你這樣關心我,我很感激,但我同柳先生……」

鴻賓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她。

有那麼幾句話,翻來覆去梗塞在喉頭,卻終於是對著最親密的鴻賓也說不出口。徐斂眉最後也只是又拍了拍她,便閉上眼睛,「……讓我休息一會兒吧。」

***

「殿下。」

柳斜橋站在車門前,一手扶著車轅,一手挑開簾幕,安靜地迎接著她。

她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兩人走入府中,留給下人們一個伉儷和諧的背影。房中已擺上了晚膳,柳斜橋將牙箸遞與她,一邊平平地道:「我去廚下看了看,添了幾道菜。」

她朝桌上看去,是慣常樸素的五菜兩湯,只中間那條清蒸的魚十分顯眼。

「……」她道,「本宮不愛吃魚。」

他也不惱,「這是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合您的口味。」

她復看他一眼,執箸嘗了一口,細嚼慢嚥,「倒是頗得鮮味,不似北方做法。」

柳斜橋道:「在下本就是南方人。」

她道:「豐國也並不算南方,反而偏西。」

他嘆口氣,頗有些無可奈何似的,「這種事情,我總是辯不過殿下的。」

她耳根發了紅。胃口不佳,心裡發堵,草草吃了幾口便放下,自去了一邊翻書。未幾柳斜橋走過來,躊躇著道:「您若不高興,往後我便不這樣……自作主張了。」

她輕輕地道:「我沒什麼不高興的。」

他將她手中的書抽了出來,她卻轉過了身去。他從後方擁住她,用哄小孩的語氣道:「不要不高興了,嗯?您不喜歡的事情,往後我都一定不會做的。」

不知他這半日都學了什麼,到了傍晚,竟知曉這樣來哄她了。可無論如何,女孩子總是喜歡被人哄著的。徐斂眉低著頭,嘴角卻彎了彎,「真的?」聲音悄悄的,好像害怕驚破了什麼。

「自然是真的。」他說著,牽住她的手,「昨晚……」他頓了頓,「是我不好……」

怎麼又是這件事!她咬住了唇,還未發作,卻聽他聲音沙啞了幾分:「我真的沒有想到……」

她皺了眉,「什麼?」

他低垂眼簾,眼睫在微微地顫抖,「我今日早晨看見時,是被嚇壞了……您……流了好多血……我真不曾想到……所以我一時……」

她一下子甩脫了他的懷抱,話音發冷:「你說清楚。」

他閉了閉眼,彷彿有些不能承受的痛苦,「我原該再小心一些。」

她臉上陣紅陣白,方才好不容易攢聚起來的氣力一時又散盡了,身子一旦發起軟來,便只想靠在他懷裡,卻還拉不下顏面,只道:「你又知道怎樣是小心了?」

他被她這一問噎住,半晌才道:「我……我可以學。」

她盯著他瞧,驀地撲哧一聲笑了。

看她笑容綻放出來,他才終於鬆了口氣,好像剛剛經過了一道很緊張的審訊一般。她心情舒暢了,便覺出餓來,「你方才也沒吃多少吧?」

柳斜橋卻只是看著她,「您若有心事時,我也吃不下。」

「這是何必。」她看到桌上都已收拾整齊,眉毛擰了擰,「那條魚呢?」

他道:「殿下還想吃的話,想必還在廚房。」

徐斂眉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小時候本宮有個惡習,飯桌上的東西從不好好吃,偏喜歡去廚房裡偷食吃。本宮看先生也沒吃飽,不如便陪本宮走一趟吧。」

廚房裡的張大娘已到了老糊塗的年紀,看見公主、駙馬紆尊親臨,嚇得連碗都拿不穩了:「殿、殿下,奴婢正要洗碗……」

「您洗您的。」徐斂眉伸手將長髮草草挽了一半,「晚上那條魚去哪兒了?」

「殿下要那個?」張大娘指了指,「所幸還未扔呢,奴婢原想著,殿下既然嫌棄,奴婢便……帶家去餵孩子……」

徐斂眉轉過頭,見柳斜橋臉色頗有些古怪,便笑得格外嬌豔,「那可不成,這是駙馬給本宮做的菜,本宮怎麼會嫌棄?本宮將它拿走啦,其他剩菜您隨意挑吧!」

張大娘「哎」了兩聲,便見公主小心翼翼將那盤魚捧走了,駙馬一言不發地跟在她後面。張大娘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碎碎念叨著:「這可好,殿下這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