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露微泫

徐斂眉陪徐公用了午膳,出得上宮時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候。她回到鳴霜苑,卻是去了鳴霜苑的廚房裡。

「去年駙馬做的那條魚,您還記得做法嗎?」她將外衣脫下,換上了粗布的袍子,又將袖子捲起來,煞有介事地問張大娘。

張大娘原本腦子有些問題,此刻看著徐斂眉,還道她是小時候的那個姑娘,一臉慈愛地要去摸她的頭。她尷尬地受住了,但聽張大娘笑道:「殿下是何時有了駙馬的,大娘竟都不知道哩!」

徐斂眉看著這個笑得溫厚的老婦人,心中一時發窒。有多少像張大娘這樣的平民百姓是被上位者的爭鬥害了一輩子?可她仍然對著自己笑,全然忘了是自己害得她成了這副神志不清的樣子。

「大娘您忘了,這可是我的六個駙馬了。」徐斂眉笑了一下。

張大娘呆了一呆,俄而自己敲敲腦袋,咕噥著:「啊,是是……您是說柳先生嗎?」

「正是。」徐斂眉淺淺一笑。

張大娘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去灶台底下的小櫥裡拿出一隻錢袋來,對徐斂眉道:「柳先生是個好人,上回他央我給殿下熬些粥,就塞了我這麼多錢……我本是為殿下家做工的人,哪裡還能另外收錢?他卻不聽,只說要謝謝我。我一個老婆子,卻不知他謝我做什麼。殿下不如將這錢拿去還給他……」

徐斂眉將她遞來的錢袋推了回去,「駙馬既給了您了,便有他的理由,您就收下吧。」

張大娘怔了怔,好像不認識她了一樣,「那……那就謝,謝殿下賞。」將錢袋收好,又將手擦了擦,「殿下您有什麼吩咐嗎?」

「我要學做魚。」徐斂眉說。

她的笑容雖淡,眼中剎那閃現的清亮光芒卻是真的,那光芒讓她平素顯得過於凌厲的容貌一時柔軟下來;若說平素的公主美麗得讓人仰視,那麼此刻的公主便是美麗得讓人心生眷戀。

***

忙了一整個下午,壞了四條魚,終於做出了她尚算滿意的一盤。她總記得當初柳斜橋那盤魚的味道,且還覺得自己做的無論如何有些缺欠,但看廚房裡滿地狼藉,張大娘也累得夠嗆,她也只好作罷。

小心翼翼地將魚放在膳盤裡,又配上兩道小菜和清粥,她想了想還覺缺了什麼,轉身去拿出來一壺酒;再轉身時,卻被個聲音嚇得手一抖——

「您在做什麼?」

「匡啷」一聲,誘人的晚膳全被打翻在地。

柳斜橋站在廚房門口,微微擰了眉看廚房裡的腌臢,那不解又關切的模樣在暮色裡平白顯出些無辜的溫柔來。

徐斂眉穩住自己,無奈地低頭看地上那條死魚和那幾盤菜。倒是那銀酒壺不會碎,在地上滑了個圈停住了。

柳斜橋從那堆奇怪東西里看不出所以然來,只道:「您這是……要喝酒?您不能喝酒……」

她一時沒了興致,繞過地上的亂七八糟往外走,「只是想給你做頓飯……」

「哪裡需要這樣著急。」他一聽,語氣卻急了,「您這是站了多久?您便不知曉累的嗎?想吃什麼就同我說,您這是折騰什麼?」

他甚至都沒有再看那條魚。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條用他做過的法子來做好的魚。

如是想著,徐斂眉又覺他說的有道理,自己雖然素來體健,可此時也難免從心腔裡都泛出些痠疼來。她回轉身道:「你忘了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他一怔,想了想,恍然大悟般,「是七夕啊。」

徐斂眉看著他笑,自己也笑,「說不得,只好讓張大娘再辛苦一下,給我們做份晚膳了。」

***

柳斜橋覺得徐斂眉今晚有些奇怪。

吃過了晚膳,她又要他好生準備一番,要拉著他出去看七夕的燈會。待他沐浴出來,卻見她已穿上了一條鵝黃的襦裙,袖口緄著月白的邊。她坐在妝台之前歇了一會兒,從青菱鏡裡看見他,輕輕地抿上了口脂。

他怔怔地走過來,見鏡中的女人朝自己眼角微挑,妍冶之中帶出一股英氣,心神一蕩,手便不受控制地穿過她長髮挽起的斜髻,撥弄得珠釵輕微地顫響。他的手撫上了她的鎖骨,彷彿下一刻就要挑開她的衣衽了,她卻忽而一個轉身站了起來。

他的手便縮了回去。

她笑起來,低頭理了理裙上的褶皺,又皺了皺眉,「總是讓他們找件大些的衣裙來,也沒有法子了。」

襦裙遮著她的腹部,反還透出些嬌憨的情態來,似個十多歲的少女一般。柳斜橋的心中隱約一動,他過去未嘗見過她十多歲時候的樣子,她把那份青春分給了徐國和前三個丈夫。

如果他早一些遇見她,或者如果他的父王不曾拒絕徐國的婚盟,如今的他們,會不會有所不同?

「您今日怎麼了?」他輕聲問,「御醫說了,眼下要緊關頭,您可千萬不能累著……」

「一個孩子尚且累不著我。」她輕笑道,「先生有那個工夫,不如多想想給孩子取什麼名。」

兩人說話間,鴻賓已來通報:「車馬都備好了,殿下。」

徐斂眉一怔,「我沒讓備車。」

柳斜橋再忍不住,俊臉微紅地低聲道:「那是因為您胡鬧。難道您還要走著去麼?」

「啊,」徐斂眉恍然大悟,卻並不在意似的,反還朝他嫣然一笑,「還是先生想得周全。」

說著,她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輕聲道:「先生,我猜著這是個男孩,他總在我肚子裡跳……」

「那您疼不疼?」他隱忍地看著她,她卻將他的手握得緊了緊:「你可以感覺得到他。」

她的容色平和,夏夜的星光之下,彷彿若流轉著靜謐的光暈。她低著頭寧靜地看著他,這一個瞬間,他感覺到了自己掌心底下那陌生而稚嫩的脈動,一時竟怔忡了。

***

兩人從府中相偕而出,夜色已深了下來,街道上卻還騰著白晝裡的熱浪,宵禁撤下,行人也多了起來。馬車搖搖行到熱鬧的街市口停下,柳斜橋掀簾看了看,「我到徐國來後才知道,原來徐國人過得比他國人都要快樂些。」

透過那半卷的車簾,徐斂眉已聽見了喧囂之聲,人們穿梭在街衢浮燈之間,黑夜在燈光中旋轉出無窮的重影,帶出一徑幽深的燥熱。

柳斜橋回頭來,神色裡是為難的縱容:「這樣多的人,還是莫下去瞧了吧。」

徐斂眉回過神來,笑一笑,回身靠著車壁上的枕墊,「那便聽你的,不下車了,直去河邊吧。」

柳斜橋對外邊吩咐了一句,馬車再度起行。已然是走得極慢了,卻還常因路上行人而停住,而每每稍有顛簸,柳斜橋都會下意識將手臂伸過來擋在徐斂眉前方。

徐斂眉抬眼看他,他卻恰好也望了過來。她唇邊的笑影還未散去,此時似乎終於覺得倦了,身子悄悄地往他那邊靠了過去。

他的肩膀僵硬了一下,才得以安然地接納她的依偎。

總是在他以為已掌控了全局的時候,她卻能冷酷地抽身而出;又總是在他以為已失去了她的時候,她又沉默地給予他想要的。

「我祖父雖然為人苛刻,但他教我許多道理,我從未忘過。」徐斂眉淡淡道,「他說,百姓其實很容易騙的,只要給他們衣穿、給他們飯吃,他們就會跟隨過來了。他們都分不清楚王族的徽識,天底下三四十個國家、三四十姓王族,他們哪裡記得過來呢?」

柳斜橋淡淡道:「百姓卻不是記吃不記打的。貴族固然可以供他們吃穿,然則貴族自己吃的比他們好了多少倍,百姓卻是心中有數的。」

徐斂眉笑了,「那又如何?他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由貴族浴血奮戰而來,貴族比他們吃得好些,難道還有錯了?」

「那只是因為您不容許他們入伍為徐國浴血奮戰。」

徐斂眉靜了片刻。她大約沒有料到在這個問題上,兩人會接近爭吵的邊緣,「依先生的意思,庶人還應當在軍旅中做校官了?」

「殿下,」他嘆口氣,「即算是周武王,亦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這世上為王為霸者又何德何能,竟生來就比庶人高出一等呢?」

她抿了抿唇,道:「……受教了。」

得她這一句話,他便知曉她並未聽進心裡去。他靜了靜,也惱恨自己無趣,取悅她本就是極難的事,偏他還要在這樣的節日裡談這樣掃興的話。好在這時馬車停了,侍從請他們下車,一陣爽朗的河風迎面吹來,也就多多少少緩解了方才車廂內的抑鬱。

岑河邊也是人群熙攘,河上千萬盞花燈映著粼粼波光順流漂去,親友在河邊漫步談笑,小販在叫賣著河燈,士女在楊柳小橋畔依偎低語……夏夜悠長,蟬噪蟲鳴,河風如輕柔的扇,將兩人的衣發都吹結在一處。

他扶著她走了幾步便站住了,猶疑道:「還是……莫去河邊了吧,殿下。」

她卻道:「你先給我買兩隻河燈來。」

他一怔,「殿下要許願?」這晚上拉著自己出來,原來是為了這個?

她看他一眼,他似乎還懵懵懂懂,她便笑了,「今日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日子,放河燈原不是為了許願,是為了讓他們在天上找到彼此呀。」

他頗有些不好意思,「我卻只知道鵲橋。」

她笑笑,「銀河那麼寬,夜又那麼黑,總怕牛郎會看不清鵲橋的。」說著便將他往那賣河燈的小販處推去,「去去,給我買來。」

他卻抓緊了她的手,「您同我一起去吧。」

她歪著頭看他,忽而笑出了聲。

像是真的快樂,星星點點的光在女人的眼眸裡點亮,浮起,流淌。他臉上微紅,低下頭亦笑了。

遊人如織的夏夜像一幕溫暖的背景,將他毫無芥蒂地涵括進去,而他就在那辰光裡握緊了她的手,低低地笑著,像是變回了那個她從未曾遇見過、卻頻頻闖入她夢裡的無憂無慮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