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有所待

買來兩盞蓮花燈,待要題寫心願時,他卻遲遲不動筆,只特意繞過來看她的。她連忙拿手攔住了,嗔道:「看我的作甚?」

他伸出手來,她下意識一躲,他卻是為她拂去了肩上的碎葉,笑道:「今晚風有些大,後夜怕要落雨。」

他的聲音寧靜,她抿了抿唇,但聽他道:「公主的心願,我便不看也知曉。」

她眼眉微挑,「是嗎?」

「您志向遠大,怕是要這天下吧。」他負手在後,微微笑著的樣子好像已十分瞭解她了一般。

徐斂眉的笑容淡去,眼簾輕悄悄垂落,「先生自然是懂我的。」

她寫好了心願,提著花燈便要去河邊,嚇得他立刻過來攙扶,反而害她險些跌跤。她沒好氣地看著他道:「你這樣緊張,才會讓我出事吧?」

他訥訥收了手,她才瞧見他的河燈上仍是空空無字,怪道:「先生不許願麼?」

他抿了抿唇,道:「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她沉默地凝視著他,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片刻,她開口道:「那也無妨,我們一同將它們放了,讓牛郎織女相會吧。」

他將自己的河燈倚在河岸邊,而她沒法彎腰,他將她的河燈也拿了去同自己的放在一處,趁她未嘗注意,他抬眉偷覷一眼那河燈上題的字——

「願家人安好,再無仇怨。」

他的心突然一顫,連著手指都在痙攣,然而伸出去的手已不可挽回,只是輕輕地一推,那兩盞相依相鄰的燈便輕飄飄隨水流漂蕩而去了。他站起身來,看那柔軟的燈影在無邊的黑暗的河上漂泊,時而相併、時而分開,而只是一個晃眼,他就再也分不清哪兩盞才是屬於他們的花燈了。

身邊的歡聲笑語依舊,天上的鵲橋銀漢依舊,女人在三尺之外凝望著他,彷彿想從他的眼底找尋出什麼,又彷彿只是在等待他先開口說話。

他低著頭,一步步往回走。見她攏了攏披帛,他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給她披上。

「南方有句老話,不知您有無聽過。」他一手攬著她,加了些南人腔調的話語溫和呢喃在她耳畔,像是古老夢裡的迴響,「『河邊冷,河風吹老少年人』。」

她道:「若是我們當真就這樣老了,該有多好。」

他笑笑。

「先生很想要這天下嗎?」她忽然問。

他一怔,「殿下為何如此問?」

「因為我除了這天下,也沒有其他的還能給你了。」她道,「你為何還要留在我身邊?」

他徹底地僵住了。

就在這時,天際耀出了一道絢爛的光。在遊人士女的歡呼聲中,一朵璀璨的煙羅在高空中綻放開,萬古之中,那麼短暫的一個剎那裡,它在所有人面前,耗盡了自己所有的華彩。

然後墜落下千萬條銀光,宛如流星匆忙滑過這塵世。

她的手輕輕覆住了他的眼,她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得幾乎沒有了底氣:「你愛我,我便給你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

他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我一直……是愛您的。」

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在這片刻黑暗裡,他沒來由地感到慌張了。他不該說出口的,他們本就是在玩一個緘默的遊戲,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然而他的唇卻突然被她封住。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動的吻。初時如羞澀的半開的花,還在輕微地顫動;然後她就用了力,他稍一恍惚便被她侵入進來,帶著冷酷和傲慢的氣息,在他的唇齒之間耀示著自己,摧枯拉朽,毫不留情。他的手握住她的腰身,想掌控局面卻無法爭得過她,心上像被沸水澆了個通透,極熱,又極潮濕,還蒸騰出無限慾念的呻-吟……

他竭盡全力地回應著她的吻,彷彿只要他能做好這一件事,她就能徹底明白他的心意了——

天際的餘光猶在,彷彿亙古裡溢出的燦美,連灰燼都那麼灼燙。亂世裡的人們在歡呼,因為至少這一夜,他們安全而幸福。

「柳先生,」她忽而掙開了他,將額頭與他相抵,直直地盯著他道,「待這個孩子生下來,你便帶著他……」

他突然就不知如何呼吸了。雙手在她腰間扣得死緊,驟然被打開的雙眼裡全是她眼底嶙峋的冷光,像深淵裡無數根孤獨的刺。她頓了頓,續道:「你便帶著他去——」

「殿下!」

驟然間,一聲倉皇的低喊打亂了這個壓抑的夜。

易初一身甲冑縱馬奔馳過來,一路驚散了河邊許多百姓。他見了二人立即翻身下馬,壓低聲音叫出口:「殿下,請您速速回宮!」

徐斂眉抬眸望了一圈四周容色驚惶的百姓,低聲道:「何事?」

「殿下,」易初急道,「是東澤、東澤國反了!」

***

徐斂眉慢慢將柳斜橋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扳了下來,又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竟讓他寒到心底裡。

方才的霎時旖旎好像從未發生過,女人似是突然就變成了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幌子。

「回宮。」她冷冷地說,轉身便走。

「你——」柳斜橋忍不住道,「您小心一些,馬上就——」

然而易初已扶著公主坐進了車裡,自己執起了馬鞭,著急地對他道:「駙馬,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她肚子裡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柳斜橋看著這個年輕人就想反駁,卻終究忍下了,一聲不吭地上了車。

易初猛一揮鞭,馬兒起行,過不多時,便將節日裡快樂的人群都拋在了身後。

煙花終於燃盡了,徐景公十二年七月初七,岑都終於陷入了無邊的黑夜。

***

周麟等人已候在奉明宮外。徐斂眉吩咐易初駕車帶駙馬先回鳴霜苑,自己走上了奉明殿的台階,衣擺冷冷掠過一眾文臣武將身畔,「都進來吧。」

數十支膏燭照徹暗夜,長長的輿圖在大殿上攤開,幾匹銅築的小馬被推了上去,齊國、東澤、楚國、南吳,連成了一條線。

東澤不是莫名其妙就來捋徐之虎鬚的。它有盟國,盟國還不少。

「駙馬!」易初將柳斜橋送到鳴霜苑門口,自己卻也下車,喊了他一聲。

柳斜橋轉過身來,冷漠地看著他。

「駙馬,請您,」易初艱難地道,「請您不要再欺騙殿下了。」

柳斜橋眸中光芒一幻,神色卻更加沉定,「易將軍的指教,恕在下愚鈍,不能聽懂。」

易初道:「殿下……殿下她知道您在做什麼,您這樣執迷不悟,只能是害人害己……」

「她知道什麼?」柳斜橋寥寥一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她又知道什麼?」眸光一動,冷了下來,「倒是易將軍您,在岑都城裡百姓面前大叫大嚷,您有沒有想過後果?」

易初一怔,面色泛出羞赧的紅,往後退了半步,卻不肯認錯。

他就算有錯,又跟這個男人有什麼關係?

柳斜橋卻一步逼上前來盯著他,聲音是鐵線一般的冷而微妙:「易將軍,在下不管您心中在想什麼,公主既信賴您,就請您竭忠盡智,保護好公主。」

「這我自然知道……」易初欲辯解,卻又被柳斜橋打斷:「知道就好。東澤背後是齊國,徐國若忙於對付東澤,齊國必從其他地方趁虛而入,易將軍常年掌管岑河守備,須得留意一二。」

易初一震,抬起頭來,卻見柳斜橋神色隱忍,眸中閃爍著痛楚。易初喃喃:「這些話,您為何不……自己去同殿下說?」

柳斜橋道:「我的話,她不會聽的。」

易初惶惑地點點頭,「我……末將明白了。」

***

「東澤只是打頭陣的,齊國馮皓還等在後面。」衛尉高榮指著輿圖道,「他們不從東邊、南邊進攻,反而從北邊侵入,一夜之間便推行百里。」

徐斂眉的話音沒有絲毫波動:「我們將很多兵力佈置在南吳四郡應付叛亂,加上西涼和滇都是我們的盟國,他們自然只能從北邊侵入。」

「當初總還以為東澤是真心歸順。」周麟嘆息道,「所幸殿下英明,留了個心眼……」

「東澤必反,本宮在年初便知道了。」徐斂眉的嘴角微微勾起,就在這時,易初匆匆趕來,徐斂眉將一匹銅馬推向東境,「雖則如此,我們仍必須守住東境,那裡才是東澤國的命根。」頓了頓,「易將軍。」

易初一愣,「什麼?」下意識便道,「殿下,末將只怕……」

「如今岑都的武官裡,你的品銜最高。」徐斂眉眯了眼,「易將軍是想臨陣推卸?」

易初撓了撓頭,他實不是推卸,而是不敢相信公主會將這樣重大的任務交給有嫌疑的自己。這時旁邊的姜閔插嘴了:「老臣以為,不如先讓褚將軍他們從南吳撤兵回來專心應付東境,如今畿內空虛……」

「那南吳如何是好?」有人問。

「上回殿下不是說了麼,」姜閔斟酌地看了徐斂眉一眼,「讓駙馬去南吳……」

徐斂眉抿了唇,不接話。

「說來,東澤選的這時間也有些蹊蹺。」周麟眉頭深鎖,又道,「便是這岑都裡,知曉您……懷娠的人也並不多,東澤國趕在這時候鬧事,好像是算準了……」

徐斂眉眼皮一跳,冷冷道:「東澤一個區區侯國,不過是傍上了齊來趁火打劫,敵軍尚還在邊境上,你們竟然便擔心起國都來了?一個二個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莫非是當真不相信本宮了嗎?就算本宮一步也走不動了,也還有世子!」

眾臣吃了一驚,俱慌亂跪下,「是臣等考慮不周!」「臣等不該長他人志氣!」……

忽然,姜閔跪了下來,花白的鬍子垂到地上,他沉沉叩下頭道:

「殿下,臣等請由世子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