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留不得

姜閔這一聲喊,眾人都齊齊附和起來:

「是啊,我們還有世子!」

「駙馬可以去安撫南吳,讓褚將軍他們盡快回來,悉聽世子調遣!」

「世子神威天縱,戰無不克,區區東澤,何足掛齒!」

便連易初也懇切地道:「殿下身子不好,也是時候讓世子擔起責任了!」

……

世子……

幸好我們還有世子。

說著這樣的話,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顯現出了盲信的鬥志。

十多年了,徐國經受了多少次內憂外患,都由徐氏兄妹帶領他們不回頭地走了出來。他們終於明白,這一次也無須慌張,即使公主身懷六甲,他們也還有世子。

燈火在徐斂眉的眼底耀出千萬層重影,像在深而又深的河水底下透進來黎明的光,所有的聲音隔了虛幻的水流,都變成一團團吵嚷的迷霧。徐斂眉的身子晃了一晃。

「你們都停下!」她身後的鴻賓突然大喊,一步上前扶住了她,急急地道,「殿下?殿下!」又對眾臣怒道,「殿下如今不同以往,你們縱是元老重臣,也不該在懷胎八月的女人面前吵吵嚷嚷吧!」

眾人都是一愣,一眾老的少的大男人竟被一個嬌弱的侍女說得老臉泛紅。

易初動了動唇,想辯解卻發現,自己方才和這些庸俗的男人是一樣地在叫嚷。

徐斂眉扶著太陽穴,閉著眼,很久,終於在鴻賓的幫助下站穩,腹中一陣一陣的絞痛卻讓她連聲音都在顫抖:「本宮……本宮會讓世子出戰。」她驟然睜開了眼,「但這挾君自重的把戲,你們是從哪裡學來的?!」

大殿上一片死寂。

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有的困惑,有的惶恐,有的不甘,有的焦躁……他們一直知道公主與世子之間融洽得幾如一人,但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他們望向公主的眼神裡已多了些不信任。

——她畢竟是個女人。就算她文韜武略,她心狠手辣,她也到底會嫁人、會懷孕,她也到底比不過真正的世子。

——她為徐國鞠躬盡瘁這麼久,卻也把世子藏了起來這麼久,誰知道她到底是為了徐國,還是為了自己的權力?

——她對那姓柳的駙馬似乎頗是在意,總覺得她比起過去,已然是變了……

徐斂眉一一望進他們的眼底,腦中卻不受控制地想起很久以前,那個男人曾說過的話——

「那等到世子娶了妻子、得了小世子,而殿下依舊大權在握,你們仍然不會發生爭吵麼?」

「殿下,在下伐楚的提議,便是誠心為您的未來著想啊。若世子將來同您——您總要有力氣自保。」

「那不如讓世子與您易地而處,您去衝鋒陷陣?」

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

「都回去吧。」她的話音清冷如夏夜的雪,「一點小事,就讓你們慌成這樣。周相國請留下,其餘人等,」她將手指敲了敲桌案,一字一頓地道,「都給我回去安心睡覺。」

***

夏夜的奉明宮,燈燭徹夜未熄。蟬鳴一聲聲透過黑暗的樹葉傳來,風將廊簷上的提燈吹得嘩嘩作響,飄動的簾帷之外,陰雲遮住了月亮,反讓天氣愈加窒熱難耐。在輿圖和沙盤上的廝殺像是幻化出了真實的風沙,直到徐斂眉走出大殿時,仍覺得眼中痠痛。

齊國……東澤……楚國……范國……夏國……

南吳……

她彷彿能看見千萬里土地上燃起的一叢叢烽火,可待她再定睛看去,卻發現那不過是車壁上懸著的燈罷了。腹中孩子的踢鬧始終不曾停歇,她將手放在腹部不停地撫摸著,口中安撫的小調漸漸地變了味道,咽得她滿喉都是苦澀。

鴻賓緊張地看著她,「殿下,莫不是……」

徐斂眉疲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五臟六腑都在翻攪,她的眼神卻平靜如港灣。

鴻賓的心一時也柔軟下來。公主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不論她在柳先生面前如何討厭這個孩子,可她內心底裡,想必也珍惜著這個孩子的吧?

「這調虎離山,倒是一條好計。」徐斂眉忽而開了口。

鴻賓低聲道:「殿下總要先生了孩子再出征……」

她和燕侶不同。她是從小陪著公主長大的,她知道公主幾乎所有的秘密。她也就知道公主剛才對著群臣是許下了一個不可能的諾言。

徐斂眉卻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閉著眼道:「本宮手頭的兵大多在南吳,東澤卻在北境弄兵,目前安穩的只有西邊,本宮若從西邊抽調,卻又拿不準范地的態度……呵,」她笑了一下,「還真是給本宮造了個好局。」

鴻賓不知如何開解她,「好在殿下早有預料,東澤會走北邊……」

「本宮何嘗能預料到他們會走北邊,」徐斂眉的笑容很薄,「那些話都是誆他們的。過去的事情到底都過去了,本宮這樣說,是給他們些信心。」

小腹的疼痛愈加劇烈,徐斂眉漸漸地咬緊了牙,身子向後靠在了車壁上。鴻賓拿巾子給她拭去額頭的汗,擔憂地看著,卻聽她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來:「本宮何嘗能預料到……柳先生有這樣狠的手段。」

鴻賓呆住。

「南吳那邊,褚將軍已傳來消息,那些人是被南吳王族的舊人所煽動的……」徐斂眉慘笑一聲,望向鴻賓,「你還不知道吧?柳先生花了十多年做一個局……只是為了讓我身死國滅啊。」

鴻賓淒惶地喚了聲:「殿下……」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哭著盯住了徐斂眉的裙角,「殿下,您先坐好,我們馬上,馬上就回去了……」

血。

鮮血已從徐斂眉的裙底滲了出來,在昏燈反照下變成漆黑的夜色。

徐斂眉閉上了眼。

她從未覺得從奉明宮到鳴霜苑的這條路是如此地漫長。馬蹄聲孤獨地響在沉沉的夜裡,車簷上的懸鈴在風中嗚咽。應是要下雨了,卻遲遲落不下來,草木在晦暗的夢境中搖擺,彷彿都在焦躁地等待這雨水給個痛快。

他還會在鳴霜苑裡等著自己嗎?就像他過去這些年所做的一般?他那麼平靜安穩的一個人,似乎還從來沒有當真地驚慌失措過,就好像他已經可以把她玩弄於股掌之間,那般地胸有成竹。

是啊,他明明知道她不信任他,明明知道她已經掌握了他的行跡,可他仍然有恃無恐——這又有什麼不對?她明明已將天下形勢都算得清清楚楚,卻仍然、仍然想要相信他,這不就是她的錯嗎?!

天上突然炸裂幾個驚雷,像隔夜的煙花轟響在耳畔,只剩了狂躁的回聲。孩子像是受了那雷聲的驚嚇,在這時卻愈加不甘心地鬧將起來,徐斂眉一手抓緊了車窗,另一手將腹部的衣料絞成了一團,冷汗從髮鬢間涔涔流下。

為什麼沒有在一開始就殺了柳先生?她問自己。為什麼如今明明已痛苦成了這副模樣,卻還是不曾後悔自己得到過的那些虛無縹緲的幸福?

這個時候,他已將要成功了,可他還會在鳴霜苑裡等著自己嗎?他還會將那些獨一無二的溫柔給予自己嗎?

明明是件極疼痛的事,可到了此時,卻只能感受到身處荒野的空虛。如果沒有傷害、沒有利用、沒有陰謀、沒有背叛,那她又如何才能留得住那個男人?

「——啊!」公主咬緊了牙,痛呼出聲。

鴻賓大驚失色,輦車卻也正在這時候停下來,鴻賓還未及說話,就見公主一手抓著車轅,搖搖晃晃地走下了車!

「殿下!」鴻賓追趕過去扶住她,天上卻驟然一道閃電劈落下來!

像是一閃的刀光劈裂了黑暗,在帶來鮮血和死亡的同時,也帶來了黎明。

徐斂眉艱難地抬起頭,看見柳斜橋仍舊等在鳴霜苑的門口,一襲青衫出塵如洗,在一剎那照徹天地的光耀裡,他神色關切地朝她望了過來,那眉宇沉默彷彿千山的溫柔,轉瞬卻又隱沒在了滾滾濃雲暗霧之中。

這就是她愛的男人。她愛得那麼卑微、那麼暗淡、那麼小心翼翼,可他仍然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個地方,她無法再靠近一步。

豆大的雨珠遽然砸了下來,像是從天邊那豁開的雲層縫隙裡劈開了一道口子,在天地間拉下來一道輕狂的大幕——

「殿下!殿下您怎麼了?」鴻賓的聲音忽遠忽近,徐斂眉往前走了幾步,腳下突然一滑——

「殿下!——阿斂!」

她好像聽見了男人匆亂的腳步聲,像是再也來不及的一場追趕。

大雨瓢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