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知誰伴

徐斂眉休息了半月,柳斜橋也就衣不解帶地照料了她半月。

她沉默地看著他忙前忙後,開口問道:「你這樣照料我,能堅持多久呢,柳先生?」

柳斜橋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自然是一輩子。」

徐斂眉不再說話,只將手指輕輕勾住身邊孩子的小拳頭。孩子咯咯笑了起來,好像發現這是個很開心的遊戲,只追著母親的手來玩。

柳斜橋擰了擰毛巾,回頭見女人和孩子融融泄泄,一時也眉眼舒潤地笑開。

「來,洗臉。」他柔聲說著,一手攬著徐斂眉,一手將毛巾遞給了她。「孩子的名字,您可想好了?」

徐斂眉擦了臉,搖搖頭,「你讀書比我多,早已說了讓你來取。」

柳斜橋道:「那便再等等吧。」

「明日是我大哥出征的日子。」徐斂眉淡淡地道,「本宮現下需去趟奉明宮。」

柳斜橋的動作滯住了。

「明日?」他啞聲道,「您才歇了幾天……」

「本宮總要去見見大哥吧。」徐斂眉道,「我們要談前線的戰事,你便不必跟去了。」

柳斜橋抬眼看她,又垂下眼瞼,「既如此,您為何不讓他到鳴霜苑來同您商談?」

徐斂眉微微眯起了眼,話裡也帶上了一層煩躁,「明日他便要出徵了,我必得為他送行。」

「不可以。」柳斜橋突兀地道。

她反而愣住了。

「……」柳斜橋衝動地說了這樣的話,卻不知如何接續下去,胸臆間漸漸湧上酸澀的情緒。他深呼吸,勉強地笑道:「我擔心您,可不可以,讓我陪您一起去?」

徐斂眉抿了抿唇,「你還是留下來照顧孩子吧。不過是去送個行……」

「我不是說送行。」柳斜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好像抓住什麼極珍貴的東西,就連那永遠冷淡的眼神裡也似乎裂開了罅隙,露出了哀求的微光,「我是說……讓我陪您,出征。」

***

徐斂眉猛地甩脫了他的手站起來,又往後跌退幾步。

「小心——」他還沒叫出口,她已抓著紗簾站穩,她抬頭望向他,嘴唇被自己咬得發白。

他的眸光一黯,「阿斂,你這樣如何能上戰場?」

她咬著牙道:「你什麼意思?」

「你這樣出徵去,你打算如何瞞住我?你又要用什麼藉口?」他只覺心似火煎,「東境總還沒有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你何必——」

「你什麼意思?!」她雙目死死地盯著他,嘶聲重複,「你知道了——」

「我已知道,」他不知如何措辭,「沒有世子,只有殿下,您一個人撐持……」

「什麼?!」徐斂眉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裡滿溢著震驚和憤怒,胸腔裡彷彿被一隻惡毒的手攥緊了血脈,讓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你……你怎麼會知道……」

「……我既已是您身邊最親近的人,便總有一日會發現的。」他低聲道,「我一直未敢同您說,我怕……」

「你又有什麼好怕的?」她截斷他的話,「你既早已知道我就是徐醒塵,為何還要假惺惺這麼久?」

他驚愕地抬起頭。

「怪不得你一定要留這個孩子。」她一手指向那小床,只覺自己的指尖都在發抖,「你就是為了今日吧?就是為了今日,我不得不出征前線,我明明才剛為你——為你生了個孩子!」

「阿斂!」他急急地喊著,淺色的瞳仁底下全是痛苦,可他卻不知如何才能表達其萬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曾想過……」

「只有我身邊的人才知道我懷了身子,而只有參與政事的人才知道我將兵力都派去了南吳四郡。這樣加減下來,有嫌疑的人就不超過十個。」她的笑容幾乎是淒慘的,「東澤為什麼會算好了時間在這時候進攻?馮皓為什麼會算好了時間在這時候夾擊?更不要提南吳那邊,到底是誰先挑起的戰火?柳先生,我同你夫妻一場,你便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柳斜橋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燥熱的七月,腳底卻爬上來清寒的秋氣,不是冰封的冷,卻反而如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墜落,深淵的四壁都是逼仄的風,沒有人可以拯救他,沒有。

他啞聲道:「這八個月來,您也看到,我從未離過鳴霜苑一步,您的一應國事我又能知曉幾分?」

「誰知道你們南吳人還有沒有殘黨。」她冷笑。

這樣尖銳的話終於刺中了他。

南吳殘黨?

原來,他想盡辦法去待她好,她也仍然是這樣看待他的啊。

「你是不是很可憐我?」徐斂眉嘶聲道,「如今你可以拆穿我了,你還有了這個孩子,如今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柳斜橋惘然,「你在說什麼?我……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想要的?!」她的笑聲聽起來像哭,「你若當真沒有什麼想要的,又為何要這樣對待我?我什麼都可以給你,你為何要這樣對待我?!」

最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反而以為自己什麼都不想要。

視閾裡的人一臉茫然,讓她痛恨的茫然。她卻也痛恨這時候的自己,她為什麼最終還是忍受不住,竟要說出這樣怨婦一般的話?早就在心中對自己勸誡了無數次的,可真到了他的面前,卻還是覺得忍受不住,所有的委屈,一年兩年三年的委屈,在他面前從來得不到回應的委屈,都像洪水一樣滔天而來,她連躲藏的地方都沒有,就只能任自己被恥辱地吞噬……

柳斜橋上前一步,她卻更退後三步。他曾經那麼鍾愛的那個機敏、溫柔、勇敢的徐國公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慘厲地笑著的女人,像一個瘋子,像這世上最可憐的人。柳斜橋低下頭看自己的手,他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至少這八個月,他已經用盡全力去補償她——也或許一個像他這樣卑微拙劣的人,仍然是配不上的吧?

即使是他的補償,她也不要。即使是他的心,她也不要。

父母的激烈爭吵終於讓小床上的孩子「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徐斂眉的神色動了,似乎想去安撫他,身子卻彷彿是釘在了地上。柳斜橋惶然四顧,他不知道他們之間這是怎麼了,好像所有的所有都是一架南轅北轍的馬車,不該貪戀的卻流連不返,不該慈悲的卻濫施好心,不該停頓的卻永恆沉默……於是所有的所有,都錯了。

「柳先生。」她開了口,「你讓我覺得,我過去半生戎馬,都不過是個笑話。」

「不是這樣的……」

一字一字,他說得很艱難。可他也不知道他還能說什麼。言語是他唯一還能使用的東西,如果她始終不相信他的言語,他還能怎麼辦?

「我寧願我們,」她往外走去,聲音已乾涸下來,「從不曾離開過那座下雪的山谷。」

在經過嬰孩的小床時,她的腳步似乎猶豫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溫暖的七月的房間裡,日光一無餘地,她走了,將他一個人怔怔地剩在那裡。

***

七月廿五,徐世子率岑都近畿禁軍出援渙城。

八月初一,將軍褚功明也從南吳四郡的反亂中抽身出來,率師馳援東線。

這一場戰事,徐國和齊國雙方都打得頗為吃力。徐國這兩年來迅速擴張,士卒卻也疲於刀兵,何況本來人數不多,只好在處於徐國地面,打的是防禦戰;齊國孤兒寡母全力依賴大將馮皓,上下一心,但常年積弱之下,攻堅也非易事。

漸漸地,雙方戰線越拉越長,竟有了天下大戰的趨勢。西涼、滇及一眾小國都來支援徐國,而大國如鄭、越、邶等則都站在齊國一邊——他們不是瞎子,看著徐國在短短十數年間一躍而成天下霸主,他們誰都坐不住。

岑都中的氛圍是緊張的。前線的消息總是模棱兩可,很少有絕對的捷報傳來。東澤是玩了一次流氓,徐國大軍壓來時他們就只管跑到了齊軍的盾牌後面。原本計算著只需半個月便可平定東境的徐世子終於還是算錯了一回,到第二十日上,他仍只能滯留原地等候援軍,甚至都未曾與齊軍有過一次正面的對決。

第一手戰況總是先傳到國相周麟處,再由周麟呈給公主。公主甫誕王孫,亟需休養,除周麟外,沒有任何外臣能見到她。

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公主根本不在岑宮,而周麟每回進宮匯報,只是去見徐公而已。

偶爾,他也會帶著徐公的教旨去一趟鳴霜苑。

鳴霜苑裡的楓葉已紅了。風吹過,便如是一片片枯蝶在飛舞,又悄然落到了流水上去。

楓樹下,流水邊,一襲青衫的男人眉目如畫,卻是低頭在專心地哄著孩子。

周麟的腳步在花廊外止住,看著那男人一手抱著襁褓,另一手搖動著一隻小小的撥浪鼓,襁褓裡便伸出兩隻小手,不住往空中抓著,還伴隨以咿呀的叫聲,像是在笑一般。

乳母在一旁輕輕道了聲:「駙馬,有客來。」柳斜橋才恍然驚悟,轉頭見是周國相,歉意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不及他的眼底便消散,像是虛幻的雪花一般。

周麟沒有笑。他捋著花白的鬍子,神色是凝重的。

柳斜橋將孩子交給了乳母,理了理被孩子抓皺的衣衫,走過花廊朝周麟拱手:「原來是周相,在下有失遠迎,得罪得罪。請裡邊坐。」

「不必了。」周麟淡淡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張折好的宣紙來遞給了他,「這是主君為小王孫取的名字,請駙馬看一看,下月的滿月禮上,便將它定下來了。」

柳斜橋將那宣紙一層層剝開,其上墨色飽滿濃郁,只題了一個字——

「肇」。

「……用肇造我區夏?」柳斜橋下意識地道。

周麟的面上掠過欣賞之色,「駙馬果然博聞強識。這個『肇』字正是取自《康誥》,肇者,始也,主君是將天下霸業的始基都寄託在這個孩子身上了啊。」

柳斜橋停頓了一會兒,淡淡地笑了一下:「還是父王想的最好。」轉身看向乳母懷中的孩子,「那他便叫柳肇了?」

周麟卻道:「不,是徐肇。」

柳斜橋一怔,抬起頭,周麟神容沉定,「這個孩子必須姓徐。他是徐國的王孫。」

柳斜橋靜了很久。

很久之後,他好像才回過神來,苦笑地搖了搖頭,「我並不在乎這些。但是……」

但是,你們這些年來,就是用這些東西,一直在束縛著阿斂的嗎?

柳斜橋終究沒有這樣說。他是個外人,他沒有資格。而況這樣的束縛,他自己也從未掙脫出來過。

周麟要走時,柳斜橋送他到院門口,若不經意地問道:「不知前線如何了?」

周麟看他一眼,斟酌著道:「公主不曾同您說嗎?」

柳斜橋禮貌地笑道:「公主這一向正忙,在下不敢叨擾。」

「那老臣也不便多說。」周麟道。

「是……我知道了。」柳斜橋眸光一黯,「那可否再問一句,公主身邊的那個叫燕侶的侍婢……周相可知道,她去哪裡了?自王孫出生那日起,她便忽然不見了。」

***

這原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問題。

周麟是個外臣,無論如何,也管不上公主貼身侍婢的事。雖然公主身邊幾個侍婢同尚書檯都頗有聯繫,周麟的確是知道這個人的,但這樣的問題,也未免太離譜了。

他不由得多看了這個奇怪的駙馬一眼。

後者彷彿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連帶那臉色也如秋空一樣蒼白,淺色的瞳仁裡多了幾分悲傷的色澤:「周相,在下有事相告,須得請周相移步。在下只擔心……禍起蕭牆之內。」

七月三十日晦,世子在歸川畔遭遇齊國與越國十萬聯軍的伏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