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愁如海

鋒刃底下的老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被大火熏得奄奄一息的他,卻仍有一雙彷彿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在極近的距離裡凝視著燕侶,說:「你不是齊國人。」

燕侶笑了笑,聲音不高不低,只剛好讓他聽見,「我是南吳人。」

就在這時,下方一片放下武器的聲音。而後馬蹄聲彷彿破天響起,柳斜橋駕著馬踏過一地灼燙的殘燼衝了過來。

她雙眸一冷,握著匕首的手心裡滲出了汗,另一手痙攣地抓緊了徐公的後領。

柳斜橋在離她數尺遠的平台上停下,看了她彷彿許久,才慢慢地、近乎冷酷地道:「阿嫂,你已輸了。」

「不錯。」燕侶冷笑,「我是被叛徒害輸的。」

柳斜橋並不反駁。「你將徐公交給我,我放你出去。」

燕侶道:「我真是看不懂你,顧歡。」

「我有時也看不懂我自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以為這樣為徐國拚死拚活,徐國人就會對你感恩戴德了?真是笑話!」燕侶的聲音彷彿被火焰扭曲成沙啞,「你本就不是徐國人,而今你連南吳人也不做了,你還能是什麼?你什麼都不是!」

「我從十二年前便什麼都不是了。」柳斜橋抬起頭,波動的空氣將他的眸色映出了粼粼微光,「我時常以為自己活在虛假之中,是徐斂眉——」他頓了頓,「是徐斂眉讓我覺得,我還可以是真實的。」

他的話音很低,像是在憂傷的孔道里徘徊不去。從未提及的話,在這生死千鈞的時刻,卻反而可以比較容易地說出口了。

燕侶震驚地看著他。

徐斂眉……

「徐斂眉是我們的仇人!」她怒喊。

柳斜橋道:「阿嫂,收手吧,我放你走。我前些日子一直在找你……」

「你放我走?」燕侶狂笑出聲,「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我告訴你,離了徐斂眉,你什麼都不是!」

柳斜橋沉默了。

大火逼得他的馬兒狂躁起來,不停地踱著步要往外邊走,他不得不拉緊了韁繩,殿下的兵士們有的已再度拉起了弓。

在大火灼燙出來的氣流之中,那一輪天際的秋陽好像也模糊成了一團巨大的陰影,壓在那獵獵翻風的屋簷上。

「顧歡,」燕侶低聲道,「你這樣,會很痛苦的。」

柳斜橋抓著韁繩的手指骨節都泛了白,「我知道,阿嫂。」

愛讓人勇敢,愛讓人怯懦。

他原就是四面都無勝算。

「沒有人會信任你,沒有人會保護你,沒有人會依賴你。」燕侶的聲音沉沉,像是詛咒,又好像只是嘆息,「你將永遠是個異類,天下之大,你將再無藏身之處。」

柳斜橋抿緊了唇,離火海太近令他額上滲出了汗水,臉色蒼白如洗。

「你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卻只是為了一個棄你如敝屣的女人,值得嗎?」

***

火勢漸漸地弱了,只是那瀰漫的煙塵仍在秋空下肆虐。

「阿嫂,你同我是一樣的。」柳斜橋輕聲道,「大哥已去了十二年了。」

燕侶的臉色頓時變了。畢剝的火聲之中,她的嘴唇開開合合彷彿說了什麼,可他卻再也聽不清楚了。

他回過頭,看見台下兵士已做好準備,默默打了個手勢。而後他足下一點馬鐙,自馬上縱躍而起,一劍刺向燕侶!

燕侶立刻拿徐公的身子擋在自己面前,柳斜橋卻似已料到這招,劍鋒斜出,身子依舊前逼,燕侶在狹窄的傾塌的屋脊上不斷後退,突然腳下在碎屑裡一滑——

她整個人摔跌下去,一手抓住了房梁,另一手不得不放開徐公而抓住他的衣領,徐公被她帶得狠狠摔倒在屋脊上。柳斜橋搶上半步,直揮一劍割開了徐公的外衣,將徐公攙扶了起來,交給其後跟上的兵士。

「你竟是這樣護著徐斂眉!」燕侶懸在火海之上,看著這個臨陣倒戈的男人,眼中漸漸湧起了絕望。

柳斜橋劍交右手,微低下身,左手朝她伸過來,「阿嫂。」

燕侶笑了起來。

看著他痛苦得皺起來的眉頭,她覺得自己已足夠了。

何必再苟活下去?她到底是贏不了了。落落的二三十年,於她好像只是一場大夢,在火焰裡灼醒了。

「我至少還有回憶,可你什麼也沒有。」她說。

她鬆開了抓在那木樑上的手。

柳斜橋慢慢地站了起來。

火牆四面圍攏,人們在呼喊著他,像是從後世傳來的迴響。火海茫茫,就如這嘈雜人世,他什麼也看不見,從今日起,他便沒有了過去,也再沒有了未來。

他捂著口鼻奔出了火海,朗朗青空,乾坤一洗。他一步步往台階下走,焦急的人們匆匆與他擦肩而過,有的停下來喊他一聲,有的便直接跑開了。這裡的人,原就同他都沒有關係。

走到台階之下,他突然扶著白石欄杆咳嗽起來。他咳得那麼用力,就好像要把心血都咳出來一般,身子彎了下去,長髮被風拂起,露出的臉色蒼白如雪。

***

八月初三,徐國東境上的大雨剛剛停歇。

在徐與東澤交界的重梨鎮外三十里,有一片茂密的松樹林。大雨之後,空氣裡翻出來泥土的清新,枝葉間水聲滴答,漸而染出了秋氣。

徐斂眉同她剩下的一千八百名將士們,就在這片樹林中暫時歇息。

經歷了幾日前的慘敗,一路潰逃至此,傷兵佔了過半。無人有說笑的心情,只是沉默地嚼著乾糧或閉目將息,當值的則抱緊了刀站在外緣,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似無窮盡的深山叢林。

他們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回得去。齊國和東澤的軍隊就駐紮在重梨鎮上,而鄭國在北、越國在南,只有向西才是徐國地界,但那樣就等於逃回老家,還說不定會將敵軍引入老家。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當值的士兵回過頭,「將軍!」當即便要起身行禮,卻被她按下了肩膀。

鐵面具下,那雙眼睛似乎閃動著溫和的光芒,「不必多禮,我只是出來看看。」

「是。」那士兵訥訥地嚥了口口水。

她側頭看他,這個士兵的臉上有一道刀疤,從額頭直劃到眉骨,看起來很猙獰,對著她卻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徐斂眉有些想笑,「很怕我?」

「也,也不是……」那士兵連連搖頭,「我們都很崇敬您。」

她輕輕一笑,也不接話了,逕向遠方望去。

崇敬嗎?來自這樣一個普通士兵的崇敬,真讓她有些難以承受。她剛剛才帶著他們打了一個敗仗,她也不知下一場仗能不能贏。長久以來總是自信可以渡過任何劫難的她,似乎從某個時刻起,就不再有那種目空一切的力量了。

也許是因為她終於也經歷了一場無望的感情,在竭盡全力的追索過後卻只得到一場空,她便迅速地成熟起來,再也不會掂不清楚自己的份量了。

腹部總是隱隱作痛,全身一上馬就會痠痛難當,到了晚上更是痛到整夜無法入睡。她知道是剛剛生了孩子導致的,卻無法同人明言。與以往不同的是,她這回帶了鴻賓過來,總可以為自己分擔一些。

「將軍,」那士兵出神地看著將軍的側臉,沒話找話地道,「雖然上一場我們是輸了,但……但您還在,我們就相信您。您往常雖然不愛說話,但我們都知道您愛護我們,所以便是為您去死,我們也都願意的。」

如是說了半天,卻不得人答話,士兵也覺頗不好意思,撓著後腦止住了話頭。尷尬之中,卻聽見將軍低聲道:「沒有誰可以讓另一個人去死。」

「什麼?」

「你想回家嗎?」徐斂眉回頭看他,恍惚之間,士兵以為將軍似乎是笑了,那眉眼都變得溫潤,幾乎像是個女人了。

「想啊。」士兵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也想。」徐斂眉望向遠方,樹梢之上透出的那一方澄明天空,「我不需要你為我去死,你只要跟我一起,趕走敵人,將徐國人都帶回家就可以了。」

明明是平淡的語氣,士兵卻聽得心中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挺了挺胸膛道:「是,將軍!」

徐斂眉淡淡地笑了。

「殿下……世子殿下!」一個女聲響起,是鴻賓手中拿著一封書匣跑了過來。徐斂眉站起身,眉頭微微凝起——

書匣上插有白羽,是八百里急遞。

她打開了它,取出那印了國璽的信箋,一目十行地看過——

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晃。

「殿下!」鴻賓連忙過去扶住她,她的手卻顫抖得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鴻賓接了過來,一看竟是——

「齊人沿岑河侵我岑都,內逼宮禁,雖稍斬退,仍念速回。切切。」

這是來自徐公的私詔,是以不加落款,卻是鴻賓能認出來的徐公親筆。

短短數十字,鴻賓簡直不能想像王都裡發生了怎樣的腥風血雨,下意識轉頭去看徐斂眉,後者的鐵面之下,只露出一雙深不可測的眼。

「岑河……」她喃喃,「他到底還是動手了嗎?」

這是夏末秋初,岑河水漲,齊國要沿岑河攻入,只能逆流而行;若不是對岑河上的守備有著足夠的把握,馮皓如何敢這樣鋌而走險?

鴻賓怔怔地道:「您是說……」

「將軍!斥候回來了!」身旁當值的士兵望見了人影,大聲道。

樹林中驚飛起一群鳥雀,一個渾身是血的斥候奔了過來,到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終於氣力不支地倒了下來。

「將軍……重梨鎮上已無人了……他們、他們可能出來了!」那斥候說一句話,喉嚨間就冒出一股血泡,兩眼翻著白,手指卻探入懷中,緊緊抓住了什麼東西,「我回來的時候,碰上了越人……」

當值的士兵走上前,在戰友面前單膝跪下,順著他的手抓住了他懷中的那一捲紙張樣的東西,低聲道:「放心吧。」

那斥候閉上了眼。

士兵將那東西掏出來,回身道:「殿下,是一張輿圖!」

一張舊的輿圖。

上面還有楚國、范國、夏國,和南吳。

在南吳四郡的範圍上,用硃筆描了個重重的鮮豔的圈。

徐斂眉的手握緊了腰間的劍,很久,很久。

一千人馬已集結過來,密密匝匝的叢林間,他們的身後是倒下的八百傷兵,他們的身前是沉默的世子。

世子的劍底是一張被劃爛的輿圖,那輿圖散碎成無數片,沾著泥濘掛在樹枝之間,天邊有群鴉飛過,枯燥的叫聲將黃昏的大幕漸而拉下。

「日落時分,」世子長劍揮出,直指東方,聲音沉得可怕,「突圍。」

***

八月初三黃昏,徐與東澤交界的重梨鎮外十八里,流玉崗上,一千徐兵與諸國兩萬聯軍猝然相接,殺敵五千,推進數十里至渙城之下。

渙城守將易初率兩萬守軍與兩萬援軍傾巢而出,出其不意剿滅聯軍大半,齊將馮皓、越將盧放倉皇東竄逃入東澤地界,易將軍乘勝收復失地,直追窮寇。

而渙城之下,那一千徐兵,已全數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