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歸去來

幾個將官都不太敢同他對視,只走在側旁引路。陰沉的雲堆積在天邊,掛在高挑的飛簷上,像層層湧動的灰色海浪。從鳴霜苑到上宮的路上一片死寂,只在腳步間撞出玉珮的錚錚之聲。在這寂靜聲響裡,柳斜橋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說不清楚那是興奮還是緊張,一下一下愈來愈急促,像是有意要矇蔽了他的思考。

他就這樣,腦中空白一片地走到了上宮。

侍從捲起後殿的簾幕,首先闖入眼簾的便是停在殿中央的那一抬靈柩。

黑漆漆的殼,幾乎要與黑葵紋磚地融為一體。柳斜橋眨了眨眼才看清楚,再抬頭,徐公拄著銅杖坐在上方,目光直直地盯著那靈柩,相隔只一天,他的臉色好像瞬間老了二十歲。

柳斜橋往前走了幾步,殿中從人們無聲地退下。他望瞭望四周,揣度著,仍是拱手行禮,禮貌地微笑道:「在下奉命來賀世子,世子旗開得勝,此後東境戰事,料無虞矣。」

徐公抬起一雙蒼老的眼看了看他,又將目光收了回去,平靜得幾乎是麻木的,「世子已戰死。」

柳斜橋沒有聽清楚,笑意還掛在臉上,「什麼?」

徐公將銅杖執起,指了指殿中央的靈柩,「東澤人將他的屍首收去,首級掛在了蒙城城樓上。我們的人只在戰場上找到了幾件遺物。」

柳斜橋微微皺了眉。他實在是沒有聽懂的,卻不敢再問,只能在內心裡想,可是五蘊六識好像都被封閉住,怎麼也想不明白。

他轉過身,那靈柩普普通通,只在蓋頂上方暗雕了一對交纏的龍鳳,那是徐國徐氏的徽識。柳斜橋盯著那龍鳳看了很久,忽然回頭來,倉皇地笑了一下,「我該回去看看阿肇了,我……」說著他就要走,腳底卻莫名趔趄,險險摔倒的一剎那,他的手扶住了身邊的靈柩。

一冊書札被扔到了他的腳邊。他低頭,看見那冊頁上鮮紅的標識,是捷報。他不太想低身去撿,他不太想看它。可這時候徐公卻又說話了,就好像知道他不會去讀捷報一樣:「世子身邊只有一千疲兵和八百傷兵,矢盡援絕,不得已從流玉崗突圍,拚死一搏,將敵軍帶到渙城城下,讓易初得以出城殲敵——」

「您……您不必同在下說這些。」柳斜橋笑著,嘴唇微微發著白,溫和地打斷了老人的話,「我既是個外人,還是先回去吧,我答應了公主,會在鳴霜苑裡等她回來的。」

那雙淺色的瞳仁裡,藏著柔軟的哀愁,卻不流溢出來,而只是盈盈在那秋空般的笑影中。

「公主已經死了。」徐公說。

柳斜橋的聲音像是衝撞在沉悶的空氣裡,「我答應了公主,我會等她回來的。」

徐公凝望著他,微微垂下了衰老的眼角,「你若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便知道這樣欺騙自己無非是浪費時間,除了你自己以外,也無人會相信。」

柳斜橋笑了笑,「公主若不回來,我該怎麼讓阿肇相信,他母親是疼他的呢?」

他想他是在偽裝,他自己也明白,可是這一刻,他不知還能做什麼好。身子好像全然沒了站立的力氣,搖搖欲墜著,他能看見地底裂開的那條血河流淌的縫隙,他只要閉上眼放任自己,就可以摔一個粉身碎骨了。

那樣會不會更輕鬆一些?

徐公低聲道:「靈柩還未上釘,你可以打開來瞧瞧。」

這句話像一道符咒,猝然讓柳斜橋感知到自己手底是真正的死物。

那棺柩的觸感滲進了手指尖,彷彿是秋氣滲進了木紋裡,緩慢地染出來鐵石般的冰冷。

很久,很久,他才伸出手去,他以為自己在推那棺蓋,可實際上他根本沒能使出力氣,右手又開始疼痛,經絡連接著血管燃燒起來,眼前一片模糊……

「呲啦……」極輕的聲響,那棺蓋被推開了一道縫隙——

突然一道大力將他推倒在地,鴻賓站到了靈柩之前,滿溢著怒氣的紅腫雙眼直瞪著他,嘶聲厲喝:「不許你再碰殿下!」

柳斜橋驟然被摔倒在地,倉皇間右手支撐了一下,便痛得他整個人都蜷縮起來。他皺著眉,眼中濃霧已化不開,像是下一刻就可以滲出水來,可他卻忍住了,連一聲痛呻都沒有。

他以一隻左手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鴻賓就這樣居高臨下地、冷冷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隻爬蟲。

「我早已勸過你不要再管徐國的事情,哪曉得你當真是個狼心狗肺!」鴻賓清冷的聲音裡還帶著哭腔,「殿下究竟哪裡虧待過你?你在她身邊陰謀詭計地算著,殿下全都優容了,殿下甚至還想——她甚至還想把南吳國還給你!」

柳斜橋震驚地抬起頭。

裂開了,那一道深淵終於裂開了。

可是這虛空中的下墜,卻永遠沒有盡頭。

他死死地咬著牙,全身卻在克制不住地顫抖。接二連三的咳嗽從胸腔中迸發出來,好像要將他的身心都撕裂掉。

「南吳四郡反叛,她已籌謀好了讓你去戡亂,藉機恢復南吳國,你就可以回到你的王位上去——她知道她留不住你!」鴻賓哭著說道,「可那時候,你卻又讓她有了孩子。她不想要孩子,她騰不出手照顧,她也不在乎徐國的繼承人,她只在乎你!可是你說,你說你想要這個孩子……殿下怎麼這麼傻!我真不知道她還在留戀你什麼,你從頭到尾只是利用她,你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心上過!」

柳斜橋只是咳嗽,蒼白的臉容上一雙忽然消黯的眼,他偏過頭去,長髮落下,便遮住了他的神色。

空曠的大殿上,只聽見婢女的哭叫聲和男人斷斷續續、苟延殘喘的咳嗽。

「殿下她那麼喜歡你,喜歡到什麼都可以給你……哪怕你要這天下,她也可以給你!但你卻先下手了,你還要從她手裡搶過去!你少在這裡貓哭耗子,若不是你,馮皓怎麼會攻上岑河?若不是你,岑都怎麼會陷入危險?若不是你,殿下怎麼會急於突圍?殿下一身的傷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殿下,是你!」

柳斜橋捂著心口,突然咳出了一口鮮血!

鴻賓被他那模樣駭得退了一步,後腰抵在了冰冷的棺材上,才覺自己有了幾分力氣,可是剎那間的憤怒消散過後,剩下的卻只有流淚的悲痛。「殿下她帶著一千人馬衝出去……她要我一個人逃走……她同我說,柳先生想要什麼的話,就全都給他吧……即使知道您背叛了她,她也仍然願意,仍然不後悔……」

柳斜橋忽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伸袖一抹唇邊血跡,一把推開鴻賓,鴻賓驚怒道:「你做什麼!你不可以——」

「喀——」棺蓋被遽然推開了大半。

黯淡的光線漏了進來,照映出棺柩中的軟墊上、無數片玉璧拱聚的中央,是幾片玄色暗繡的碎布,一塊金龍騰舞的大玉,和一把沉厚的黑鞘長劍。

也許是經了仔細的擦拭,這三件遺物都泛出淨澈的冷光,可是在那繡線的接縫處,在那玉珮的金線縫隙裡,在那長劍的血槽上,仍留著斑斑點點的血跡,和刀兵砍擊的刮痕。血肉相搏的廝殺聲一時嗡鳴在四壁之間,震得人心發麻。

柳斜橋的神情漸漸地沉默,乃至於死寂。

他轉過身,對鴻賓道:「我不曾背叛她。」

鴻賓怒極反笑:「那岑河——」

「我知你不信我——」

「我信你。」徐公開口了。他方才始終不發一言。

柳斜橋沒有回頭看他,「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們信不信我。反正我對你們也沒有了價值,不如便放我走。我要去蒙城,將她的首級帶回來。」

冷靜,冷靜到冷酷的地步。他的眸中閃耀著噬血的光芒,像一頭不辨敵我的獸。

***

一個人,一身青衫,寥寥落落走出上宮後殿,天邊的雲仍如低壓的眉彎,永是愁倦地蹙起。

秋風蕭蕭呼嘯而過,依稀含著未盡的水汽,隱約還聽見雷聲,卻總不落下雨來。陰雲已將這午後的天色渲成了黃昏的模樣,枯黃落葉被風吹起來又落下,在泥塵裡匆匆掃過,再飄入那溝水中去。

他抬起衣袖,彷彿要遮擋那本不存在的陽光。

「你這樣照料我,能堅持多久呢,柳先生?」

「你愛我,我便給你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願家人安好,再無仇怨。」

軟羅的襦裙,俏嫩的鵝黃色,像早春裡先開的素馨花。她在暮色裡柔柔地朝著他笑,小狐狸一樣慧黠而清澈的眸子,暈開一圈又一圈透亮的漣漪。每當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總能讓人忘記她是個如何英武決斷的女人,她低垂著眼,眉梢卻還輕微地上挑,像是在逗引著他,可那逗引卻又是青澀的,泛著忐忑的苦味。

他在這一剎那感覺到內心在顫抖,像是一座坍塌的樓,殘垣底下埋著什麼珍貴的東西,他一一都找不見了。

她死了。

這樣的一個女人,怎能這樣便死了呢?他內心裡不能相信,可又因為這不相信而更加感到痛苦。

她是不是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都相信著是他背叛了她?

可是我愛您啊……我一直,是愛您的。

我縱是騙了您一輩子,唯有這一句話,卻不曾騙您。

我愛您——

他的嗓音彷彿被燒灼,透出來的只是沙啞的秋氣。

可是,這又如何呢?

他已然令她抱著恨死去,在那遠離家人的地方,在那寒冷的深秋裡,身軀融在了地底,首級掛在了牆頭,她聽不見了,他也可以,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柳斜橋慢慢地閉上眼,很久後再睜開,眸中的光澤已乾涸。他邁步下了台階,身後鴻賓追了出來,喊道:「你還去不去南吳?」

他頓住腳步。

鴻賓咬著唇哭泣道:「你總還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你現在就啟程去南吳,做你的南吳王,殿下將一切都給你備好了,你也再不需要回頭……」

「我選第二條路。」柳斜橋很平靜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