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吾往矣

喪期還未過半,徐斂眉便去了尚書省,將前些日子堆積的奏疏命人抬到了書閣裡去。然後柳斜橋帶著周麟等臣子過來,將這六年來的事務向她一一稟報清楚,包括柳斜橋耗費心血培植起來的暗衛和臥底,以及邊境上的幾支精騎。如此夫妻兩個一直忙碌了三日,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得稍事休息,徐斂眉吩咐宮裡宴請這幾個心腹大臣同用晚膳,柳斜橋便告退了。

徐斂眉看著他,抿緊了唇不言語。

柳斜橋欠身咳嗽著道:「在下已盡忠,往後便請殿下乾綱獨斷,振我河山。」

三日的繁忙之下,他的聲音裡疲倦已極,公事公辦的措辭裡卻透出了安慰的期待。她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毋寧是說,他一個外人掌政五年,如今,必得退出這局,才能讓她重樹威信。她想阻止他,卻又不知如何阻止,便只能看著他行禮走了出去。

後殿裡開宴時,徐斂眉命人將徐肇帶了過來。

這是六歲的徐肇第一次穿上那華貴的袍服。高高的金冠戴在他的小腦袋上尚有些不穩,一步一搖地,黑底刺繡金絲線的龍鳳王袍袍角拖曳到地面,得讓鴻賓牽著。徐肇低著頭不肯看眾人,只是扭捏地揉著自己這身奇怪的衣服,徐斂眉離座拉過他來,將在座的名臣宿將一一介紹與他。

他皺起眉毛,每向一個大臣行禮招呼,他都要轉頭去看母親的反應。母親笑了,他便知道自己是說對了;母親不笑,他便惶恐不安。不到十個大臣,卻讓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不知道大人們是在做什麼。他只是遵從著母親的吩咐,該行禮時行禮,該說話時說話,大人們的話都文縐縐的,他聽不懂。

他隱約感覺到這裡的人已都把他當做大人看待了,雖然周寰哥哥總數落他應該快快長大,可徐肇一點兒也不願意。他不願意這些人拿這種態度對待他,這會讓他想起阿公死前的樣子。他寧願他們來哄他。

「本宮雖一介女流,卻到底會盡力匡正主君。」徐斂眉舉起酒杯來,徐肇連忙也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依禮,喪中不可飲酒。但這一杯酒,卻是我父君的在天之靈看著的——望各位齊心協力,鼎助主君,興徐國,得天下!」

徐斂眉一飲而盡,朝眾臣亮了亮杯底。眾臣卻還不喝,只看向一邊的徐肇。徐肇忽而反應過來,連忙學著母親的樣子把那杯酒給自己灌了下去,立時便嗆得滿面通紅,連連咳嗽。

那酒杯的棱角硌進了手心裡,他覺得好痛。他無助地看向徐斂眉,小聲說:「不好喝,我不想喝。」

徐斂眉眼睛都未眨一下,揮手命人再給徐肇滿上,徐肇正慌張時,她卻將他的酒杯拿了過來。「主君今日身子乏了,這後面的酒,本宮替他喝。」

徐肇眼中酸澀。他覺得今晚的一切都頗錯亂,身邊的人忽然板起了臉,母親忽然不再叫他阿肇,他們所慷慨激昂地談論著的,卻還是阿公當初拉著他說的事情……

六歲的他根本聽不懂那些話,他只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泥人,只要團團地坐在這大得出奇的後殿裡就足夠了。

他很難受,難受得喘不過氣來,這金燦燦的王袍已幾乎要將他小小的身軀壓垮了。

他想,方才母親既然縱容了他替他喝了酒,那現在他再求求母親,可不可以更得一些寬赦呢?於是他低著頭又去拉母親的衣袖:「我想回去,娘親。」

徐斂眉沒有理睬他。

「我想回去!」他鼓起勇氣放大了聲音,「我、我不要做這個王!」

***

大殿上陷入一片令徐肇恐慌的死寂。

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但他們確然都聽見了這句話,都朝徐肇望了過來。徐肇侷促極了,他想躲閃,這偌大殿堂空空蕩蕩他竟無處可以躲閃,他下意識又想找母親求助,母親卻不看他。

徐斂眉朝眾人笑了一下,道:「主君乏了,鴻賓,送他回去休息。」

鴻賓過來對徐肇婉言道:「主君,我們走吧。」

連鴻姨也叫他主君了麼?徐肇睜大了眼睛,好像自己被欺騙了一樣瞪著這些大人。

徐斂眉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帶他走。」

***

深夜,奉明殿那邊的宴樂聲仍未止息,傳到徐肇在上宮的寢房,就撞擊出詭異的迴響。

小小的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空蕩蕩的大床上,他想了很久阿公臨終前同他說的話。

他心裡是害怕極了,乃至於不敢回顧,那畫面卻又頻頻從深心底裡翻攪出來擾得他不敢閉眼。阿公到底是說了什麼?好像是說……是說……要……一統天下?

阿公那時候咳了滿床的血,身子都佝僂起來,卻死死抓著徐肇的手不肯放開。他說:「不論你父親有沒有將你母親尋回來……你都必得要……繼承我徐國的王位……做我徐國的王!這天下……已到了一統的關頭,不是徐國就是齊國……我不容許你出分毫的差錯!」他的五指摳進了徐肇的手臂皮肉裡,徐肇痛得大哭,他從來不知道向來和藹的阿公會有這樣執著到慘厲的一面,「我這一輩子……身為一國之君……卻受夠了有志不遂的苦楚……你要記住我的話,要帶著徐國……做這天下的霸主!」

阿公的雙目都眥裂了,那劍拔弩張的眼神底里卻全然是脆弱的哀求。他在求他,他在求他的外孫,正如他一直以來求著他的女兒,來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事業。沒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正如他也不會知道他的女兒和外孫的痛苦。

徐肇將臉埋進了膝蓋裡,慢慢地,發出了一聲止不住的嗚咽。

不行……他還是害怕……他還是害怕啊!

「哼。」窗外忽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我從未見過如此愛哭的男孩子。」

他驀地抬起頭,紅著眼睛嘶喊:「怎麼又是你!」他抓過身邊的瓷枕就丟到那聲音傳出的窗邊去,「你給我出來,出來!」

自打他從鄔城回到岑宮,這個聲音便三不五時地出來同他打岔,還總是挑在他心情最壞的時候,令他羞憤到不堪。他這回赤著腳走下了床,大聲哭叫道:「我倒要看看你,你是什麼——」

一隻手突然死死摀住了他的口。他瞪大眼睛「嗚嗚」地掙紮起來,那人將他放開了,道:「其實你的阿公,你的母親,他們都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們只是想逼你去做他們做不到的事情罷了。」

這話卻似擊中了徐肇的心,他發愣地抬起頭,看見那人穿著宮裡下人的短衣,他努力認了認,道:「你是廚下的人吧?」

那人好像全沒聽見他的話,「你以為他們很愛你麼,就像家人一樣?怎麼可能,你是徐國的王孫,你必是要繼承王位的,這裡就是徐國主君的寢房,你必要住一輩子的。」那人嘴角一勾,「你將一輩子做你母親手中的傀儡了。」

徐肇咬了下嘴唇。他聽得一知半解,卻有一種恐懼始終攫著他的心:「你說什麼……什麼住一輩子?!」

那人拿下巴指了指這燈火暗昧的寢房,「就是這張床,你阿公死在這上面,往後,你也會死在這上面……」

「我不要!」徐肇突然喊道,拔腿就往外跑。

那人冷淡地笑了一下,舉足跟了過去。

***

徐斂眉今晚喝得有些多了。

她走回奉明殿側殿的寢房,柳斜橋正在燈下等著她。他捧著的書終於不再是《呂覽》,卻是一冊《莊子》。

她覺得無趣,道:「怎麼還是黃老。」

柳斜橋放下了書,笑道:「殿下愛讀什麼書?」

徐斂眉撇了撇嘴,「兵法。」

柳斜橋大笑起來,笑至咳嗽不止。徐斂眉有些惱了,微醉的薄暈爬上她的臉容,顯得分外嬌豔無理:「我、我雖然書讀得不如你多,但總歸還是讀過一些,你可莫要笑話我!」

柳斜橋搖頭笑道:「我豈敢笑話你?」他走過來,攬住她,輕輕地吻了一下,聲音低啞些許,「你可是世上的奇珍異寶。」

得了這樣一個溫柔的懷抱,她的所有疲勞和委屈好像都瞬時釋放了出來,她低下頭,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先生,我不是個好母親。」

「怎麼了?」

「阿肇說他不願意做徐國的王。」她的手指抓緊了他的衣襟,低低地道。

柳斜橋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平日裡教導得不夠,同你有何關係。」

「我……」徐斂眉竟爾啞然,但聽了這樣的話,她心中總有些難受,「我若早一些回來……」

「沒有誰生來就知道如何做一個王者。」柳斜橋揉了揉她的頭髮,「即便殿下當年……也是受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

徐斂眉咬住了唇,「可我真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他,讓他不再受一丁點我當初受的苦。」

「若殿下從小不是被徐文公所逼迫,現在會不會快樂一些?」柳斜橋彷彿是思索了一會兒,又淺淺地笑開,「不過若是那樣,或許我同殿下便沒有今日的緣分了。」

她抬頭,只見他平靜而專注地凝視著自己。她的心安定下來,淺醉的臉頰泛著輕紅,如一朵澄淨的花。柳斜橋為她捋了下鬢邊的發,柔聲道:「我去瞧一瞧阿肇,你先好好休息吧。」

她扁著嘴,點了點頭,手卻抓著他的不肯放鬆。他笑起來,「你莫不是還要吃阿肇的醋?」

她臉紅道:「你便同他說,今晚上,我並不曾怪他什麼……只是他往後也不可再當著文武百官那樣任性。」

「我明白了。」柳斜橋柔聲道,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她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了手。

柳斜橋走出奉明殿,乘著夜色往上宮步行去。未多時,徐斂眉卻也出來了,偷偷地跟在他的後面。

柳斜橋的嘴角帶上了笑,腳步亦放慢了,留神聽著後邊的動靜。

徐斂眉喝得醉意盎然,腳底時常便趔趄一下,又仿如沒事人般搖搖晃晃地繼續走,還緊張地看著柳斜橋的後背生怕被他發現。兩人就這樣行到了上宮,忽而卻見鴻賓提著燈籠從上宮的台上滿面惶急地奔了下來,到他面前,喘著氣哭喊道:「駙馬!王孫——主君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