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忽長成

從這天起,十四歲的齊王便經常到城樓上來找徐肇說話。

他好像從來沒跟人說過話一樣,面對徐肇,他可以說上一整天。徐肇便只是默默地聽著。他大約是聽不懂的,少年也這樣以為。高高的城樓上,森嚴的槍戟間,兩個孩子湊在一起,一個雙手縛在身後屈膝坐在城堞上沉默,另一個站在他身前絮絮地說話,這畫面安靜極了,沒有人能看得出來,這是天下兩個大國的君王。

「你叫徐肇,對不對?我舅舅同我說過。」少年道,「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徐肇搖搖頭。

「我叫游。靳游。」少年道,「孔子有個門生叫子游,你可知道麼?」

徐肇點點頭。

少年笑了,「你也讀了很多書麼?」

徐肇道:「我爹讓我讀的。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

少年張了張口,半晌,方苦笑著道:「你好不容易說一句話,卻嗆得厲害。你不高興我來看你,你寧願被人吊在旗杆上是不是?」

「你總是來看我,你舅舅不會生氣的麼?」徐肇說。

少年很自然地道:「我舅舅又出門打仗去啦。」

徐肇看了他一眼,不做聲。

少年想了想道:「我看子游這話也不一定對,做朋友總是要多多來往,不然如何做得成朋友?」

「但你只是想找個人說話。」徐肇慢慢地道,「你並不是真的拿我當朋友。你雖然把我從旗杆上放了下來,可你還是綁著我的手。」

少年怔了一怔,苦笑著道:「也對,我們本來不會是朋友的。」

徐肇不言語。

少年煩躁起來,「我是想找你說話,因為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聽我說過話!我母后也不聽,我舅舅也不聽……我已經長大了!你懂嗎,你懂這種感覺嗎?——你跟我不正是一樣的嗎?!」

他們都是過早就被推入刀光劍影中的孩子,他們本就應該互相理解不是嗎?

徐肇看了他一眼,眸光乾淨清澈,好像根本沒有聽懂他的話,又好像他聽懂了,可是卻根本不在意。

默然片刻,齊王靳游轉身朝士兵們道:「將他的手解開。」

「什麼?」士兵吃了一驚,後頭幾個宦官也驚訝地看過來,「這可不行,主君,這個人質太重要了,咱可不敢出這樣的岔子……」

「你們自去看看他的手,被綁成那個樣子,還能有縛雞之力嗎?」靳游道,「馮將軍那裡有什麼關係都由本王擔著,你們給他的手解開一陣子,再捆上就是了。」

那幾個士兵面面相覷地推脫一陣,終於是過來將徐肇手腕上的繩索解開了。徐肇的兩隻小手已因長久的綁縛而變了形,甫一解脫,確然是使不上任何力道的。

但他突然拿臂膀勾住了靳游的脖子,將靳游的腦袋往城堞上狠狠一拽!

***

大風呼嘯而過,徐肇單膝跪在狹窄的城堞上,兩隻手死命將靳游的脖頸卡在城堞上,簡直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小臉都漲成了豬肝色。靳游萬沒有料到他會使出這招,後肩砸到了牆頭,腦袋又被拖到城堞外凌空懸著,雙足踩不到牆內地面只能不斷地撲騰。那幾個士兵本來離他們頗近,正要出手時卻見徐肇手中亮出了一方尖銳的碎瓷片,正正壓在靳游纖弱白皙的頸上!

徐肇其實也很緊張。

他的手心裡冒著汗,幾乎要抓不穩那瓷片——那是他上次打碎了飯碗偷偷撿的。不到六歲的孩童能有多大的力氣,若不是這一塊瓷片,那幾個士兵早已一擁而上將他扔下城樓去了。

可是徐肇看起來卻很冷靜,像個大人一樣,冷靜到淡漠。

像大人一樣的小孩,總是讓人感到有些恐怖的。

「你們放我走。」他說,眸光一狠,將那瓷片抵入了靳游的下頜——

「你別亂動!」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匆匆趕了上來厲聲喝道。

城樓上的士卒慢慢地朝這方城堞合圍過來,城樓下也排布開弓箭手。

靳游的上身懸空,血液都湧到頭上來,他看著這個奇怪的小孩,眼中漫上了絕望的死灰:「你……」他嘶啞的聲音彷彿是從徐肇的指縫裡滲出來,「你這樣……對我……」

「你們放我走。」徐肇重複。

那將領微微眯了眼,點頭道:「好。」說著便示意身邊的士兵退後給他開出一條道路,一邊在背後打著手勢。

徐肇笑了一下。

幼童的笑,天真爛漫似的。

然而他卻不從城樓上走,反是拖著靳游的脖子,竟逕自從城樓上跳了下去!

兩個孩子在空中不分敵我地抱在一起,底下早已準備就緒的齊國弓箭手瞠目結舌,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靳游摔在地上,徐肇摔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這時,城樓上有人倉皇喊了一聲:「那是什麼?!」

不遠的官道上,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逼來,在這初冬的風裡揚起漫天沙塵!旋即無數弓箭猝然從空中掉落,就如百萬飛蝗,箭羽的抖動之聲就是那飛蝗食草的聲音……

城樓外的齊國弓箭手們還未來得及棄弓用劍,就被一一射落馬下……

城門在這時訇然大開,方才那齊國將領領著兵馬衝了出來,當先奔到徐肇旁邊一劍向他刺去!

徐肇慌張往側旁一躲,後領卻又被人抓住,像抓小雞一樣吊了起來。那將領趁機便將地上的靳游救走。

徐肇回過頭,見那齊兵的盔甲之下,卻是一張他極其熟悉的臉。

「你做得很好。」柳斜橋說。他將徐肇放在身前馬背上,縱馬飛馳擾亂齊國的軍陣,直直往城外的官道衝去。

徐肇「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

十月廿二,褚功明率十萬大軍兵臨齊國縉都城下。

馮皓早已領兵去救懷夏郡,縉都守衛兵力不過二萬,城樓上那副將看著滾滾沙塵旌旗飛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是怎麼過來的?徐國所統轄的城池中離縉都最近的是鄔城,而就算從鄔城趕來,一路上也需先攻克至少二十座城,可這些日子以來分明烽火無警,這十萬大軍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要到三日之後,他才會知道,原來齊國沿海的兩個郡,已被突然從海上登陸的褚功明所攻下了。

柳斜橋抱著徐肇奔回了己方戰營。城樓下的攻堅戰血肉橫飛,而這林中的營地卻因無人而顯出一片死寂。軍醫都在前線,柳斜橋將徐肇放在床上,自己給他察看傷勢。

那雙小手上被繩索勒出了見血的傷,全身各處都有青紫淤痕,連日的折磨之下,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兒已瘦得脫了形,嘴唇乾裂出血,臉上還有錯縱的淚跡。

柳斜橋沉默地給他上藥,俄而捧著他的手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用力地抱緊了他。

徐肇哭著,哭著,也漸漸地不哭了。反而他伸出那傷痕纍纍的手,在父親背上用力拍了拍,寬慰他似的:「阿肇很好,爹爹不用怕。」

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阿肇以後再也不會任性了。」

柳斜橋放開他,「你說什麼?」

「阿肇會好好去做徐國的王。」徐肇很認真地看著他道,「阿肇會長大,會保護爹爹,再也不讓爹爹擔心。」

柳斜橋靜了很久,最後卻說了句彷彿不相干的話:「最擔心你的,是你娘親。」

徐肇皺起眉頭,過了很久,像個大人一樣嘆了口氣:「我知道。她只是嘴硬。」

***

三日之後,縉都北城門攻下,齊國人將徐軍拖入了曠日持久的巷戰,兩方折損都不在少數。東邊的馮皓急於回師救援,卻被易初一部無賴地纏住,邊追邊打,待馮皓帶軍到了縉都城外,易初也已追了上來。

那卻已是整整一個月後了。

馮皓站在城下,看見那城樓上已變換了旗幟。徐國的龍鳳紋大纛翻飛在蒼青的天空之上,旗杆頂上沾惹著破絮樣的浮雲,古舊的城堞間堆疊著數日前的殘雪,雪上還留著深深淺淺的乾涸的血跡。

一個六歲的孩子站在那城樓上。他的腳下墊著高高的凳子,穿著的王袍卻仍然拖到了地面。金冠束帶,唇紅齒白,他看起來是那麼玉雪可愛,眸色卻含著深沉的黑。

馮皓看到那雙眼睛,心便沉了一下。

他見過徐斂眉,這個孩子的眼神和他的母親幾乎一模一樣。

「你們的王已下了我徐國的大獄。」徐肇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地喊了出來,聲音裡還帶著奶氣。「齊國文武百官、士卒百姓,降者不殺。」

馮皓仰頭笑,好像還當他是個孩子似地在哄他:「我馮皓若降了你,你將如何待我?」

徐肇的眉頭皺了皺。他冷冷地道:「待君以不死耳!」

馮皓怔住。

冷風翻攪著他的旌旗,身後的士卒開始了騷動。他再抬起手時,已發現沒有人在聽他的號令,他們交頭接耳著,武器一個個地丟下了,有的已出了隊列往城下走去……

「誰敢投降!」馮皓一把奪過親衛馬背上的弓,「嗖嗖」數箭射死了那擅自出列投降的士兵。馮皓鬚髮皆張,厲聲道:「齊國人寧死不降!」

城樓上的徐肇笑了一下。而後他轉過身,看著他的父親。

柳斜橋站在他身後三步外,溫和地道:「放箭吧。」

十一月廿五,回援縉都的馮皓力戰不敵,陣中自刎。那一日的縉都上空陰雲密佈,廝殺至夜方休,到後半夜裡又下了一場雪,將北城門下數萬齊軍的屍體一點點地掩埋掉。縉都從此變成了縉城。

齊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