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篁從停車欄裡推出一輛美利達自行車,看樣子他是山地車愛好者。
彩虹也喜歡騎車,和她做出租汽車生意的爸爸一樣,彩虹很喜歡擺弄機械的東西。可是自從她的第三輛新車在校園裡被盜之後,她就放棄了騎車的念頭,改乘公汽上下班了。
「你喜歡去哪家食堂?東區的?北區的?西區的?還是暢春園?」彩虹問道。
「有區別嗎?」
「當然有!東區的川菜和小炒不錯。北區的湯和火鍋好。西區勝在糕點和海鮮。暢春園麼,主要是北方菜。季老師是哪裡人?」
「我是北方人。不過我喜歡川菜。」
彩虹情不自禁的看了他一眼。北方人?不大像啊。如果表情不那麼陰森、眼神不那麼犀利的話,他應當算是個英俊的男人。但他的個子不是很高,沒有一米八,身子瘦削,顯得腿和胳膊都很細長。彩虹的幾位北方師兄個個心寬體胖、身材魁梧,相比之下,她覺得季篁的外形和他的名字一樣,細如修竹,臨風搖曳,充滿江南水氣和叮咚古韻。她甚至想起了一首詩:獨坐幽簧裡,彈琴復長嘯,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那就去東區食堂吧。東區我特熟,離我以前的寢室近啊,考研那陣兒天天去吃小炒,一個菜吃兩頓,算下來價錢跟大鍋菜一個樣兒。我建議你常去吃。」作為本地人,彩虹大步在前引路。
季篁淡淡地說:「我覺得這裡大鍋菜的味道挺不錯,比我以前的學校好。」
彩虹忍不住想問,你是哪個大學的?又覺得這事兒早晚會知道,何必當著人面究根問底。弄不好還讓人家誤會自己有意思了。再說F大學是國家重點大學,畢業能分到這裡的絕不會是一般人物。
說話間食堂已到。下午四點,不到晚飯時間,二樓小炒部的人也不是很多。
找了個臨窗的座兒,服務小姐斟了茶,遞上了菜單。
彩虹是個「美食控」,一見到香噴噴的菜,心情頓時好了,笑吟吟地說:「季老師,你愛吃什麼?請隨便點。」
「我不熟悉這裡的菜,還是你來吧。」
「那我就替你做主了。」彩虹也不客氣,更不看菜單,徑直對服務小姐說:「四喜丸子,香辣牛肉,豆瓣鯽魚,清炒藕片,嗯……什麼湯呢,想了起來了,這裡的鴿子湯不錯,來碗參□鴿子湯吧。這個好,可補元氣哪,有段時間特流行,大家都叫狀元湯。」
說到這個學校的典故,彩虹真是老油子了。畢竟混了七年,又是本地人。她對F校的歷史、現狀和風氣都有細致的研究和體會。
「我覺得兩個人吃,兩菜一湯足夠了。香辣牛肉和豆瓣鯉魚就不用了。小姐,請劃掉這兩樣,好嗎?」
彩虹連忙攔住:「別客氣,吃不完可以打包的。」
「真的用不著,我剛搬到這個城市,還沒買冰箱,請不要太破費了。」
彩虹有點窘。她有太多的師兄師姐,所以很少請客,去餐館以蹭飯居多,好不易大方一回,居然被限制點菜……有點殺風景哦。顯然這位兄台來自不同的文化區域……理解理解。
她喝了一口茶,微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何彩虹,現當代文學教研室的。」
「你肯定是關燁的學生,對吧?」季篁說。
彩虹的眉頭勾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有其師必有其徒。」
「你是指『才華』這一方面吧?」
「她還有別的方面?」
「嗯……沒有。」何彩虹在心底說,季同學,你沒聽說過中文系大名鼎鼎的關燁關教授嗎?才華橫溢聲名狼藉以四十五歲高齡成功□多位男弟子,其中一位因愛成恨憤而自殺成為五年前F校頭條新聞憤怒的父母以性騷擾之罪告到法庭令她差點坐牢就此喪失博導資格。
「我很喜歡關燁,我指,學術方面。」
「我崇拜她。如果她在性向上能更加寬容,我願意使出看家本事□她。」
彩虹剛說完,見季篁目瞪口呆,連忙改口:「別緊張,只是個玩笑。」
「何老師,學術和愛情是兩回事。」
「一回事。——它們都需要激情。」
顯然這是一個不大合適的話題。季篁不動聲色地轉移開去:「說到激情,何老師,有什麼充滿激情的好書可以推薦一二?」
「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集。」
菜端了上來,季篁的筷子停了停:「那我豈不是因此能猜到你常用的秘碼?」
彩虹笑呵呵地說:「我常用的秘碼是什麼?」
「221B,對嗎?」
何彩虹仰起臉,瞇起了一雙杏眼:「華生先生最喜歡抽的香煙是——」
「船牌的。」
「福爾摩斯說過的最富哲理的一句話是——」
「『我們追求、我們想抓住。可最後我們手中剩下了什麼?一個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退休的顏料商》。」
叮當。
彩虹的心靈被神秘地撞擊了。她忽然滿臉通紅,有很多話湧到胸口,季篁卻突然間硬生生地剎住,指著其中的一盤菜說道:
「這個味道很不錯,叫什麼來著?」
何彩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回頭叫送菜的小姐:「服務員!」
「您還想要點什麼?」那個學生模樣的服務員過來問道。
「我點的是四喜丸子。」
「這是四喜丸子。」
「我點的是用冬菇、冬筍、雞蛋、蔥姜、醬油、紹酒、精鹽、花椒、八角做出來的著名的魯菜四喜丸子,這不是四喜丸子,這是黃燜丸子。」
「它們都是丸子。……價錢也是一樣的。」
「它們的本質不同。一個本質是四喜,一個本質是黃燜。」
「它們的本質都是豬肉。」服務員眨了眨亮晶晶的小眼睛。
彩虹將臉一橫:「這位小姐,既然你在餐館工作卻分不清四喜丸子和黃燜丸子,這是學藝不精,基本概念錯誤,我不跟你吵,叫你的經理來。這菜上錯了,我吃了也不付錢。」
「嗯……別去叫經理好嗎?」服務員的聲音頓時軟了,舉起手上纏著邦迪的食指,「剛才端菜時我的手被油燙了,太痛了,一分心,記錯了菜名……」
「小姐,你看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傻很有愛?是的,我有愛心,但我的愛心不給人玩弄。別找理由了,我要見你的經理。」
服務員苦著臉進後堂了。過了片刻,苦著臉地回來了,端給他們一碟四喜丸子。
「知錯就改,這就對了嘛。」彩虹將丸子審視了一番,夾了一個在自己的碟子裡。
然後她就看見那女生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越掉越多,乾脆嚶嚶地哭了起來。
彩虹頓時傻眼了:「哎……同學……這麼一點小事,你也犯不著哭成這樣吧?」
「嗚嗚……我們經理把我開除了……嗚嗚……我拿不到工資……嗚嗚……下個禮拜要交房租……我要睡大街了……嗚嗚……」她越哭越傷心,一屁股坐下來,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你是……這學校的學生?」
「……剛畢業,找不著工作……我家在農村。」
「蟻族啊!你早說啊……」彩虹站起來,「我去跟你們經理說,剛才只是一場誤會。」
「那經理早就看不慣我了,一直想開我……」
季篁歎了一口氣,掏出錢包:「同學,你的房租多少錢?」
「三……三百塊。」
「這是三百塊,你先拿著用吧。」
「老師您真好,謝謝您!」
人家都這麼有風格了,彩虹覺得,自己的表現也不能太差了,連忙也掏出錢包:「這是兩百塊,你也拿去用吧。找個好點的工作,大學生什麼不能幹啊,幹這個,去找個專業點的。」
「老師你們真好,這錢算我借你們的吧。」
「不用不用,別還了,別哭了。手燙傷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那女生拿著錢,抽抽噎噎地走了。
彩虹回過頭,吸了一口氣,瞪大眼睛看著季篁:「季老師,請你告訴我剛才這人說的話全是真的,她沒有騙我們五百塊錢!」
「我覺得是真的……」
「那麼,季老師,請你答應我,這頓飯你付帳,因為我的錢全給她了。」
「何老師,如果你不是那麼地執著於四喜丸子和黃燜丸子,我們的錢包都還是鼓鼓的……」
「季老師,我還是要說,四喜丸子和黃燜丸子的區別真的是本質上的!這兩種丸子不可以混為一談。」
季篁看著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拒絕爭辯下去。
就在這當兒,彩虹的目光飄到窗下,她忽然道:
「季老師……那輛橘黃色的自行車是你的嗎?樓下有人正在偷你的車子!」
他們一起沖下樓。
那個偷車人騎著季篁的自行車已經駛出了百米之外。
何彩虹一面追一面叫:「喂!喂!大家攔住他!有人偷自行車!」
她還要往前跑,手臂忽然被季篁拽住,她聽見他說:「別喊了,沒人能當著我的面偷走我的東西。」說罷將旁邊一個正在騎車的男生攔下來,「同學,我是學校的老師,這是我的工作證,借你的自行車一用。」
一道影子直追了上去,眨眼間就消失了。
那被攔下來的男生吹了一聲口哨,對彩虹道:「他是體育系的吧?」
「中文系的。」
男生別過臉來看她:「中文系?那他肯定追不上了。偷車子的好多是體育系的。哪,這麼粗的鎖,用手一擰就斷。」
「同學,你功夫片看多了吧。」
可是彩虹的心中不禁浮想聯翩,她被季篁拉了一下,他的手很溫暖,很有力,她有點意想不到會是這麼有力。而且他臨亂不慌的神態也鎮住了她。她突然發現他很瘦,卻很有肌肉。他騎車的樣子也很帥。
過了二十分鍾,季篁一手騎著自己的自行車,一手拽著另一輛自行車悠悠地從馬路的盡頭現身了。
彩虹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季老師,你真行!」
「對不起,多耽誤了幾分鍾,我把人送到保衛處去了。」
「哦……你也小偷也抓到了?」彩虹與那個男生同時啞然了。
「不是很難,校園就這麼大,他能跑多遠?」
還了車,回到餐廳,菜已經冷了。彩虹不慣吃冷菜,就著湯隨便扒了幾口飯。季篁倒是餓了,將桌上的菜一掃而光。見彩虹的碟子裡尚有一枚四喜丸子,很禮貌地問:「你介意我吃掉它嗎?」
彩虹愣了愣。那丸子她雖然沒動,但放在自己的碟子裡,好歹是用自己的筷子夾過的。這當然不是問題。這麼好的四喜丸子也不應該浪費。是他很愛吃肉丸,還是他覺得自己很浪費?彩虹有點訕訕的搖頭:「不……不介意。」
面前的人慢條斯理地將那只巨大的號稱獅子頭的四喜丸子一點一點地吃完,彩虹覺得他的樣子很有喜感,頓了頓,她忽然說:「季老師,能問你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問吧。」
「你為什麼從來不笑?」
「……不是不笑,只是笑得比較少。」
「你一般一天笑幾次?」
「我三年可能會笑一次。」
說這話時彩虹正在喝茶,結果就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