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時近學期末,繼而就是寒假,彩虹與季篁迎來了工作以來的第一個休暇期,也迎來了愛情的蜜月期。他們又發現了更多的共同愛好,或手牽手的逛舊書店,淘舊版小說,或參加讀書會,交流讀書心得。像系裡大多老師一樣,季篁過著清寒簡樸的學者生活。一盞燈、一杯茶、一本書就可以度過大多數時光。而他的業余生活其實也相當豐富,除了打工和讀書,還忙著申請基金,寫書和發表論文。他們並不是每天都見,季篁還偶爾去外地開個會或者回家探親。而彩虹也子啊准備她的博士入學考試。她知道彼此都把自己最多的業余時間給了對方,對一對戀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和東霖一樣,季篁很少談及家事,對父親的死更是絕口不提。他提過自己的母親身體不大好,最近一年一直住院;兩個弟弟進入高二,他支持他們考自己喜歡的大學。季篁掙的錢幾乎全部用來支付家用和母親的醫療費用,略有存余,他會大量的買書。和季篁在一起的時候,彩虹從不主動提出下飯館,大家或帶盒飯或一起去食堂,偶爾發了獎金,季篁會請她吃飯,她亦欣然接受。當然彩虹不缺少享受美食的機會,季篁手藝超群,隨便炒個酸辣包菜特讓她回味無窮。細細想來,他們共處的最佳時光竟是每天季篁送她回家時兩個人坐在一家露天健身廣場上聊天的情景。

每天清晨,季篁五點准時起床,出門長袍四十分鍾,開始一天的生活。這是他的習慣,從少年時代就是這樣。他常說,對於早期的人而言,這個城市是他們的。因為他們可以呼吸道污染尚未來臨之前的第一口新鮮空氣,向打掃街道的環衛阿姨道一聲早安,吃到早點鋪子裡蒸出來的第一鍋包子,聽見公汽落站時的第一次剎車,看見建築工人為大廈壘砌的第一塊磚頭——這城市的鑰匙仿佛就在他手中,輕輕一扭,靜止的一切就像音樂盒刪的女郎那樣舞動起來。季篁說,這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彩虹笑彎了腰,「奇怪,我真要問問我們市長,為什麼沒把『城市行吟詩人』的稱號送給你。」

台球事件之後,每次相別,季篁都要跟彩虹說一聲「謝謝你」,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儀式。他總能找到謝她的理由:謝謝你陪我買書、謝謝你讓我請你吃飯、謝謝你等我、謝謝你帶湯給我、謝謝你陪我聊天、謝謝你幫我改作業、謝謝你陪我看電影……無論哪一天他們幹了什麼事,他總會鄭重地謝她。如果是出差開會,他也記得打個電話回來聊幾句,末了又是一句「謝謝你讓我聽見你的聲音」。

如果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要謝人,彩虹就得天天坐在家裡謝自己的媽媽。長期以來,她心安理得地接受著父母公主般的照料,穿衣吃飯不曾操心。可天下的父母誰不是這樣?謝得過來嗎?沒有必要嘛,知道孝順就好啦,不然就是做作了。所以她對季篁說,不謝,哪有那麼多好謝的?

可他堅持謝,彩虹開始覺得肉麻,肉麻堅持到底就成了習慣。季篁每次謝她時都拉著她的手,神態特別鄭重,表情特別嚴肅,注視她的目光特別深沉而充滿柔情。

這樣的男人可以抗拒嗎?不可以。

彩虹迅速淪陷了。

過了元旦,轉眼快到元宵。

元宵的前一天,陽光普照,冬日的F市難得的溫暖。從圖書館出來,彩虹約了季篁一起去公園散步。坐在椅子上聊了很久,彩虹忽然說:「季篁,你覺得奇怪?我們在一起從沒有拍過一張合影呢。」

季篁點頭,「嗯,因為我沒有照相機。」

彩虹說:「你沒有,我有啊!看我這部手機,別看它小,是可以錄像的喲!」

「這麼多功能啊?」

「我媽單位有次搞抽獎活動,中了獎拿回來給我的。」

「你喜歡就拍唄,我們倆都長得不錯,放在一張照片裡也特別搭。」季篁大言不慚地說。

「你就臭美吧。」

彩虹請路人幫他們照了幾張親密的合影,又說:「不如再拍段錄像吧。這個錄像功能我還沒用過呢,不知道清晰度怎麼樣。我試試!」

她捯飭了幾下,調到錄像那一檔,歎氣,「唉,不好弄,我拍你沒意思,你拍我也沒意思,得是咱們倆一起才有意思。可是……有哪個人願意替我們拍呢?其實只要幾分鍾,三分鍾也行啊。」

季篁想了想,說:「我有個主意。」

他又去小販那裡買了四個氫氣球,把它們系在一起,又向小販要了一卷繩索,便將手機綁在氫氣球上,鏡頭朝下。

然後他用一根長繩將氣球拴住,緩緩放開,同時按住錄像的旋鈕,「好啦,錄像開始!」

「哈!季篁你真聰明!你是天才!哈羅!」彩虹仰頭向著鏡頭招招手,一把摟住季篁。

季篁不好意思了。

「季篁我愛你!」彩虹對著鏡頭揮手,「說啊,季篁,快來表白!」

季篁沒有回答,只是對著鏡頭來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季篁笑起來真好看!你應當經常笑!」

「是嗎?」

「不笑的時候像殺手!」

「不會吧!」

「真的!」

「季篁你的夢想是什麼?」

「夢想?」他微微一怔。

「嗯,每個人都有夢想啊!」

「我夢想——看見我媽媽的笑容。」他的神情有些傷感。

「別傷心,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彩虹握拳,然後緊緊擁抱他。

「你呢?你有什麼夢想?」他問。

「我夢想撿到一顆流星,然後就中了今年最大的彩票!」

「這麼俗?」

彩虹嗔道:「怎麼俗啦?那你說,什麼算是高雅又質量的夢想?」

季篁想了半天,道:「比如說,夢想……你嫁給我?」

「呵呵呵呵——季老師——這很難嗎?能叫夢想嗎?」彩虹咧嘴笑,「你看,氣球越飛越高,不知道還能不能照到我們。」

「肯定能。沒有風,它在直線上升,就像飛船離開地球,」季篁微笑,「不僅能照到我們,還能照到這一整座城市。」

「我愛你!表白一下啦!」

「嗯……」

他將她的手心捏了三下。

「這……就這樣啊……這就是你的表白?」

「嗯。」

那天晚上,彩虹早早回家,破天荒地拖地、洗衣、擦桌子,還把上次那個紅棗蓮米燕窩羹又熬了一大鍋。李明珠聊天回來,看見窗明幾淨,灶台珵亮,問道:「哎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閨女你這是幹啥呀?」

「明天是元宵節,我打掃打掃。」彩虹接過媽媽的包,笑面如春,「媽,您腰疼不?我給您捏一捏?」

「打住……你這丫頭心裡有鬼吧?」李明珠一屁股坐到沙發撒花姑娘,「說吧,老實交代,有什麼事要求我?」

「沒有沒有,就是——嗯——明天晚上吧,我想請個客。」彩虹低聲說。

「請誰啊?這麼大張旗鼓的。」

「媽,您記不記得上次那個夜裡送我回來的老師?」

「記得,季老師嘛。姓季,對不對?」

「對,對。」彩虹說,「他是外地人,我看他過節也沒地方去,想請他來我們家來吃個飯。他是我的指導老師,幫過我很多忙的。」

「沒問題,那就請唄。」明珠說,「明天我去買只雞。」

「他不怎麼愛吃葷菜,多買點素菜和水果吧。」

「喲,對他的口味都這麼了解?」

「他不吃花椒,還有,對海鮮過敏。」

李明珠臉一沉,「丫頭,說實話,怎麼回事?嗯?你們……好上了?」

彩虹本想繼續支吾,轉念一想,這一天總要到來的,便將心一橫,點頭,「嗯。」

「死丫頭,」李明珠跌足,「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說說看,多少時間了?」

「什麼多長時間了?」

「快三個月了。」

「不算長,斷掉還來得及。」李明珠斬釘截鐵地道。

「不斷,我喜歡他。」彩虹的臉氣白了,不知哪來的勇氣,硬邦邦地頂了一句。

「行,明天你讓他來,我倒要會會他,看看他是個什麼人物。」李明珠站起來,進了自己的睡房,將門重重一關。

這一夜,因為媽媽那句話,彩虹不寒而栗。一夜無寐,思考對策。想來想去,彩虹覺得媽媽雖然做事潑辣,還是明白事理。沒見過季篁,不知道他的談吐,自然對他沒有好感。或許明天見了他,會改變印象。

而季篁那邊,她也不敢打電話暗示媽媽的態度。以來季篁性子高傲,對自己的身世又很敏感,一部小心說錯了話,他只怕就氣得不肯來了。二來彩虹覺得季篁也挺聰明,無論是在校長還是在年高德劭的教授面前都應付自如,寫起理論文章更是頭頭是道,不至於不能對付一個只有中專學歷的李明珠。

彩虹覺得這個燙手的山芋應當扔給季篁,讓他來應付,也算是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

說好了請客,到了元宵節的下午,彩虹只看見媽媽在家裡閒閒地織毛衣,屁股坐在沙發上沒有一點起身的意思。彩虹請客向來都是明珠做菜,喜歡熱鬧的她也不以為苦。頭天晚上就開始准備,第二天起個大早忙起來,做完菜煮好湯還精神抖擻地和客人們聊天,經常喧賓奪主。後來,明珠承認聊天的目的是要掌控彩虹思想的新動向,同時也考察考察這些人適不適合做彩虹的朋友。彩虹倒覺得明珠不過是要把逝去的青春在自己身上再過一遍,怪只怪她所經歷的。

時代給了她太多的遺憾和打。每當看見媽媽那雙被劣質肥皂弄糙了的手和冬季得不到溫暖而腫變了形的膝蓋,彩虹內心就油然生出一種痛,伴隨著幾許無奈幾許悲哀。這迅速膨脹的城市並沒有給媽媽帶來任何空間上的緩解,而時間的巨輪正以一種強制的力量改變著她。手不捏針線的媽媽學會了縫紉、學會了煮菜、學會了為了一毛錢跟菜販子吵架、學會了清晨五點起床做全家早飯……也學會了趨炎附勢、察言觀色。

長時間不見動靜,彩虹等不及了,也不好意思催,只得自己拎個籃子下樓到附近一家餐館去買了五碟小炒。回家後,她學著秦渭的法子弄了一大碗紫菜雞蛋湯,又搬出媽媽的泡菜壇子,撈出兩條酸蘿蔔、幾根酸豆角,細細地切了一盤,放在桌上,搬上幾顆蔥花,五顏六色,還挺好看。

五點的時候,爸爸何大路也回來了,和李明珠互換了一下眼色,神色淡定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見爸媽沒一張笑臉,倒有三堂會審的架勢,彩虹急出一身冷汗,這不是鴻門宴是什麼?季篁又不怎麼用手機,臨時打電話叫他別來到讓人多心了。

躊躇間門鈴忽響,季篁准時到達。彩虹拉開門,正待出聲,一直不發話的李明珠臉色一改,竟大步迎了上去,「哎喲,是季老師,請進請進!」

「伯父伯母,您好。」

大寶石不敢免俗,提了兩袋子的禮物,居然有兩瓶茅台。彩虹心想,壞了。季篁一向節省,她也是說吃個便飯,若是提一袋水果使得,這麼隆重,豈不更讓明珠疑心?轉念又想,這是季篁第一次見她的父母,又逢元宵,如果自己是季篁也得隆重點才好。

一見茅台,何大路的臉色頓時有了笑容,「真是的,季老師,也講究是來吃個便飯,這麼客氣幹什麼!」

「彩虹說伯父喜歡喝點酒,我特意去商場買的。」

「哎呀,坐坐。彩虹,給老師倒茶。」

寒暄幾句便開始吃飯。一桌子的菜都帶著一股小飯館劣質醬油的氣味,彩虹心裡一個勁兒地打鼓,掌勺的季師傅會不會看出來這菜不是她做的,而是買來的?會不會懷疑她們的誠意?

「季老師,你是哪裡人呀?」明珠問道。

「伯母,我是中碧人。」

「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中碧煤礦?」

「是的。」

「那你父母就在礦上工作?」何大路問。一聽也是工人,他的語氣倒是更親近了。

「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季篁說,「煤礦事故。」

「哦哦。」李明珠頓了頓,繼續,「那你母親真不容易呢。你家就你一個孩子?」

「還有兩個弟弟。」

「你媽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

「對。我父親去世得早,我媽媽很辛苦。」

「可是……以你媽一人的工資……夠生活嗎?」

「我們過的比較節省,加上我父親的撫恤金,夠用了。」季篁說。

「你媽媽一定是女強人吧?」李明珠,「我們單位的老總就是女的,掙得錢是老公的十倍多。」

「不是不是。她沒什麼正式工作,靠打工養活一家人。」季篁更正。

李明珠意味深長的看了彩虹一眼,既而笑道:「那可真辛苦。不過,現在你工作了就好多了,可以補貼一點家裡。」

季篁點點頭,「是啊。」

「那……你的外公外婆也是中碧人?」

「我外公去世了,外婆一直跟著我的幾個舅舅住在鄉下。」

「吃菜吃菜。」

一時間,明珠,大路紛紛沉默。明珠不敢多說,季篁更不會多說,大家默默舉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