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可怕的爬蟲屋·03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幾乎同時想到同一件事,

  他們全都向後退了一步,

  就像看到了一條咆哮的狗一樣。

  這樣吊你的胃口,我現在感到非常、非常抱歉,不過正當我在寫波特萊爾家孤兒的故事時,剛好看了一眼時鐘,突然發現快要來不及參加我的朋友迪盧斯特羅夫人舉辦的正式晚宴了。迪盧斯特羅夫人是我的好朋友,一名優秀的偵探,也是個好廚師,但如果你比邀請函上的時間晚個五分鐘到達,她就會勃然大怒,所以你可以理解當時我為何要匆匆離開了。你一定會以為,在上一章的結尾,桑妮已經死了,而這就是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在蒙叔叔家裡所遇到的可怕事情,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桑妮在這個怪異的插曲裡活了下來。很不幸的,死者將會是蒙叔叔,不過,不是現在。

  當致命毒蛇的尖牙緊咬住桑妮的下巴時,她的臉上漸漸沒有了表情,小小的眼睛也閉上了,嚇壞了目睹這一切的奧薇特和克勞斯。然後,就像蛇的動作一樣出其不意,桑妮突然開朗地笑了,張開了她的小嘴,一口咬在致命毒蛇那小小的、長滿鱗片的鼻子上。蛇鬆開了她的下巴,奧薇特和克勞斯幾乎看不見任何疤痕。波特萊爾家的姐姐和弟弟看著蒙叔叔,蒙叔叔也看著他們,然後笑了。他的洪亮笑聲迴盪在滿是玻璃牆的爬蟲屋裡。

  「蒙叔叔,我們該怎麼辦?」克勞斯絕望地問。

  「啊,真抱歉,親愛的,」蒙叔叔一邊用手擦著眼睛,一邊說,「你們一定嚇壞了。不過,致命毒蛇是動物王國裡最沒有危險性、最友善的生物了。桑妮沒有任何危險,你們也是。」

  克勞斯看著他的小妹,此時她還在他的懷抱裡,卻調皮地抱住致命毒蛇的龐大身軀,這時克勞斯才了解蒙叔叔說的是實話。「但它為什麼要叫做致命毒蛇呢?」

  蒙叔叔又笑了。他說:「這是個反稱。」最後兩個字的意思是指「完全相反的名字」。「因為我發現了這條蛇,所以必須替它命名,記得嗎?不要跟任何人提到致命毒蛇,因為我打算在爬蟲學會上發布消息,先好好嚇他們一跳,然後再跟他們解釋這條蛇完全無害。你不知道他們取笑過我多少次了,就因為我的名字,『哈囉哈囉,蒙哥馬利·蒙哥馬利。』他們會說,『你好嗎你好嗎,蒙哥馬利·蒙哥馬利?』在今年的大會上,我會用這個惡作劇對他們還以顏色。」蒙叔叔讓自己站得直挺挺的,然後開始用無聊的、科學家的聲音說話,「我會說:『各位同仁,我想跟大家介紹一個新品種,致命毒蛇,我是在某地西南方的森林裡發現它的,這地方位於——喔,天啊,它逃出來了!』然後,當這群爬蟲學家全都跳到桌椅上,因為恐懼而尖叫時,我會告訴他們,這條蛇連一隻蒼蠅也傷害不了!那樣不是很好笑嗎?」

  奧薇特和克勞斯彼此看了一眼,開始大笑,一半是因為小妹沒有受傷而放下心來,一半是因為高興,他們覺得蒙叔叔的惡作劇還滿酷的。

  克勞斯將桑妮放到地板上,致命毒蛇也跟著下來,尾巴仍繞著桑妮親切地蠕動著,就好像你將手臂擱在你喜歡的某個人身上一樣。

  「房間裡有沒有什麼蛇是危險的?」奧薇特問。

  「當然有,」蒙叔叔說,「研究蛇四十年,不可能沒碰到一些危險的品種。我有一整櫃從每一種知名的毒蛇身上採下來的毒液樣本,這樣我才能研究這些危險的蛇有什麼本事。這個房間裡就有一種蛇的毒液非常致命,在你還沒察覺到它咬你一口之前,你的心臟就已經停止跳動了。還有一種蛇能將嘴巴張得非常大,大到能把我們全部一口吞下去。還有一對蛇已經學會魯莽地開車,即使在街上輾到你,也不會停下車來道歉。不過,這些蛇現在全都關在門鎖非常堅固的籠子裡,只要你研究得夠透徹,就可以安全地應付它們。我保證,只要你們花時間研究它們的行為,就不會在這個爬蟲屋裡受到任何傷害。」

  有一種情況實在太常發生了,波特萊爾家孤兒們的故事進行到這個時候也碰到了,它叫做「戲劇反諷」。簡單地說,戲劇反諷就是,當一個人說了一些完全無害的話時,聽到的人卻知道有些事情會讓這些話具有不同的意義,而且通常是不愉快的。例如,假設你在餐廳裡大聲地說:「好想快點吃到我點的白葡萄酒燉小牛肉喔。」而附近有人卻知道白葡萄酒燉小牛肉已經被下毒了,你只要吃一口就會馬上死掉,那麼你的情況就是所謂的戲劇反諷。戲劇反諷的出現是件殘酷的事,幾乎總會讓人心煩意亂。我很抱歉讓它出現在這個故事裡,但是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的命運實在太悲慘了,所以戲劇反諷遲早會探出那張醜陋的臉來。

  就在你我聽著蒙叔叔跟波特萊爾家的三個孤兒說,他們在爬蟲屋裡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時,我們應該都會產生一種伴隨著戲劇反諷而來的奇異感覺。這種感覺就像電梯突然往下降,你的胃也跟著往下沉;或者當你舒服地窩在床上時,緊閉的衣櫃門突然嘎吱一聲打開來,發現有人一直躲在那裡。因為無論這三個孩子如何感到安全和快樂,無論蒙叔叔的話多麼讓人放心,你和我都知道,不久蒙叔叔就會翹辮子,而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又會再度變得悲慘。

  無論如何,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波特萊爾的孩子們在他們的新家度過了美妙的時光。每天早上,他們在自己的房間裡醒來、穿衣服,這些房間都是他們自己選的,而且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佈置。奧薇特選了一個有大窗戶的房間,向外可以看到前面草坪上像蛇一樣的籬笆。她認為這樣的景色可以為她的發明帶來靈感。蒙叔叔允許她在每面牆上釘張大大的白紙,這樣即使她在半夜裡有任何想法,也可以很快畫下來。

  克勞斯選了一間裡面有舒適壁龕的房間,這裡的壁龕是指「很小很小,但很適合坐下來讀書的角落」。經過蒙叔叔的同意,他從客廳搬來一張有坐墊的大椅子,放在壁龕裡深銅色的檯燈底下。每個晚上,他不是躺在床上看書,而是將自己蜷在椅子上,讀著他從蒙叔叔的書架上拿下來的書,有時候一讀就讀到早上。

  桑妮選的房間剛好在奧薇特和克勞斯的中間,裡面裝滿了她從家裡四處拿來的堅硬小物,當她想咬東西時,隨手就可以拿起來咬。房間裡還有各式各樣的玩具是給致命毒蛇的,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們倆高興,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玩在一起。

  不過,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最喜歡去的地方還是爬蟲屋。每天早上,吃完早餐之後,他們會去找蒙叔叔,而他已經開始在為即將來臨的探險作準備了。奧薇特就坐在桌子旁邊,桌上放的繩索、道具和籠子可以做成各種不同的蛇籠。她摸索著它們的功用,如果壞了就修理,偶爾做點改良,以便讓籠子裡的蛇在從秘魯回到蒙叔叔家的漫長旅途中,可以更舒服些。克勞斯坐在旁邊,讀著蒙叔叔的秘魯書,並在一沓紙上做筆記,便於以後拿來參考。桑妮坐在地板上,非常努力地將一長條繩索咬成短短的一截截。

  不過,波特萊爾家這三個小朋友最喜歡的,是從蒙叔叔那裡學到關於爬行動物的種種知識。在他們工作時,他會讓他們看看阿拉斯加乳牛蜥蜴,這種身體修長的綠色生物能製造美味的牛奶。他們也看到了刺耳蟾蜍,能以沙啞的聲音模仿人類講話。蒙叔叔教他們如何對待墨水蠑螈,才不會讓手指沾滿它的黑色染料;也教他們分辨暴躁蟒蛇什麼時候在發脾氣,最好不要去惹它。他還教他們不要餵綠色雞尾酒蟾蜍太多的水,以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讓弗吉尼亞·伍爾夫蛇靠近打字機(弗吉尼亞·伍爾夫是英國知名女作家)。

  蒙叔叔在跟他們解說各種爬行動物時,常常會離題(意思是指,話說到一半時卻聊起別的東西),開始說起旅行時的故事,描述他在旅途中遇到的男人、蛇、女人、蟾蜍、小孩和蜥蜴。沒多久,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也開始跟蒙叔叔說起自己的身世,講到父母親,以及自己有多想念他們。蒙叔叔對他們的故事很感興趣,而他們對蒙叔叔的故事也一樣。有時候他們聊得太久,幾乎沒剩下多少時間可以吃晚餐,只好狼吞虎咽,這樣才來得及擠進蒙叔叔那輛小小的吉普車裡,趕去看電影。

  有一天早晨,三個孩子吃完早餐,走進爬蟲屋時,卻找不到蒙叔叔,只看到一張他留的字條。字條上面說:

  親愛的班比尼:

  我必須進城去買我們探險所需的最後幾樣東西。秘魯黃蜂驅除劑、牙刷、水蜜桃罐頭,以及防火皮筏。找水蜜桃必須花點時間,所以我晚餐之前可能到不了家。

  替代古斯塔夫的人——斯特凡諾,會在今天乘出租車到達,請幫我招呼他。你們知道,再過兩天,我們就要出發去探險了,所以今天請好好工作。

  醺醺然的蒙叔叔

  他們看完字條之後,奧薇特問:「『醺醺然』是什麼意思?」

  「頭暈,而且興奮。」克勞斯說,他是從一年級讀過的詩集上面學到這個詞的,「我猜他是指對秘魯之行感到興奮,或者他是對有個新助手感到高興。」

  「也許他是對我們感到興奮。」奧薇特說。

  「肯達!」桑妮發出尖叫,可能是在說:「或者他是對所有這些事情感到興奮。」

  「我自己也有點醺醺然,」克勞斯說,「和蒙叔叔一起生活真的很有趣。」

  「沒錯。」奧薇特也同意,「大火之後,我以為再也不會有快樂的日子了,但是我們在這裡的生活真的很美好。」

  「不過,我還是很想念爸爸媽媽。」克勞斯說,「不論蒙叔叔有多好,我還是希望能住在自己家裡。」

  「當然。」奧薇特馬上回答,她停了一下,然後慢慢大聲說出她過去幾天在思考的事情,「我想我們會永遠想念爸爸媽媽。不過,我們也可以不用隨時都以悲慘的心情想念他們。畢竟,他們不會希望我們過得悲慘。」

  「還記得嗎?」克勞斯想到了過去,「有一個下雨的午後,我們很無聊,所以每個人都將自己的腳趾甲塗成鮮紅色?」

  「是啊。」奧薇特笑著說,「我的有一些還滴到黃色的椅子上。」

  「阿丘!」桑妮靜靜地說,意思可能是:「結果那個斑點永遠去不掉。」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彼此笑了笑,然後不再說話,開始做今天的工作。接下來的那個早上,他們一邊靜靜地工作,一邊領悟到,他們在蒙叔叔家的滿足並無法抹去父母雙亡的事實,一點也沒有辦法。不過,至少在悲傷這麼久之後,總算覺得好一點了。

  當然,很不幸的,像這樣平靜快樂的時光,這三個孩子將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會再碰到,但現在也沒有人能夠改變什麼。正當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開始想午餐要吃什麼時,他們聽見房子前面有車子停了下來,接著是喇叭聲。對這些孩子來說,這代表斯特凡諾來了。對我們而言,這代表更多悲慘的開始。

  「我猜那是新助手。」克勞斯說著,從《小秘魯蛇的大秘魯書》裡抬起頭來,「我希望他為人和蒙叔叔一樣好。」

  「我也是。」奧薇特說,一邊打開蟾蜍籠,又將它合上,以確定它能順利開關,「和某個無聊或卑鄙的人一起到秘魯旅行,一定會很不愉快的。」

  「就炸!」桑妮發出尖叫,意思可能是說:「好吧,我們就去看看斯特凡諾人怎麼樣吧!」

  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離開爬蟲屋,走出大門,看見一輛出租車就停在蛇形籬笆旁邊。一個很高、很瘦,蓄著長鬍子,眼睛上面卻沒有眉毛的人,正從車子的後座走下來,手裡拿著一隻上面有亮銀色掛鎖的黑色手提箱。

  「我不會給你任何小費,」留著鬍子的男人正在對出租車司機講話,「因為你話太多了。你知道嗎?並不是每個人都想听你談你的孩子。哦,嗨,我是斯特凡諾,蒙哥馬利博士的新助手,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奧薇特說,當她靠近他時,那個氣喘吁籲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熟悉。

  「請多多指教。」克勞斯說,當他抬起頭看著斯特凡諾時,那雙發亮的眼睛看起來非常眼熟。

  「胡大!」桑妮發出尖叫。斯特凡諾沒有穿襪子,桑妮在地上爬,剛好可以看到他褲腳和鞋子之間光溜溜的腳踝。他腳踝上面的某樣東西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了。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幾乎同時想到同一件事,他們全都向後退了一步,就像看到了一條咆哮的狗一樣。不管這個男人叫自己什麼,他絕不是斯特凡諾。三個孩子從頭到腳打量著蒙叔叔的新助手,看到的不是別人,正是歐拉夫伯爵。他或許可以剃掉長長的眉毛,在凹凸不平的下巴上留起鬍子,但是絕對沒有辦法隱藏他腳踝上的眼睛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