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拉夫對著他們微笑,
臉上的表情就像蒙叔叔養的蒙古卑鄙蛇,
正對著即將成為它晚餐的白老鼠微笑。
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就是「後悔」了。就好像你碰到了某個狀況,但是你偏偏沒做你當時該做的事,多年之後,你還是會希望當時自己不是那樣做的。舉例來說,有時我走在海邊,或是到朋友的墳墓前走一趟,就會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我應該帶手電筒到某個地方的,可是卻沒有帶,結果下場就非常悲慘。為什麼當時我沒帶手電筒呢?即使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做什麼了,我還是會在心裡面想,我應該要帶手電筒的。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在生命裡也有這樣的時刻。多年之後,克勞斯回憶起當他和姐姐、妹妹知道斯特凡諾就是歐拉夫伯爵的那個時刻,心中就充滿悔恨,為什麼當時沒有叫住正要將車子沿著馬路開回去的出租車司機呢?等一下!克勞斯心裡在想,即使已經來不及做什麼了。等一下!把這個人帶走!當然,我們完全可以理解,克勞斯和他的姐妹嚇呆了,根本來不及做什麼,但多年以後,克勞斯會躺在床上睡不著,心裡想著如果他及時採取行動,或許,只是或許,他可以救蒙叔叔一命。
不過,他沒有。當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瞪著歐拉夫伯爵時,出租車已經掉頭沿著馬路開了回去,只留下這些孩子單獨面對他們的勁敵,最後這兩個字的意思是指「你所能想像的最可怕的敵人」。歐拉夫對著他們微笑,臉上的表情就像蒙叔叔養的蒙古卑鄙蛇,正對著即將成為它晚餐的白老鼠微笑。「或許你們當中的某個人可以將我的手提箱拿進房間。」他用氣喘吁籲的聲音提出建議,「坐車經過那條臭味四溢的路,既無聊又不舒服,我現在累壞了。」
「如果有任何人活該經過那條倒霉巷,」奧薇特一邊瞪著他,一邊說,「那個人就是你,歐拉夫伯爵。我們是絕對不會幫你拿手提箱的,因為我們根本不會讓你走進這棟房子。」
歐拉夫對著這三個孤兒皺起眉頭,然後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好像他覺得有人躲在蛇形籬笆的後面。「歐拉夫伯爵是誰?」他疑惑地問,「我的名字是斯特凡諾。我來這裡協助蒙哥馬利·蒙哥馬利,準備他即將到來的秘魯探險。我想你們三個應該是在蒙哥馬利家當僕人的侏儒吧。」
「我們不是侏儒。」克勞斯堅決地說,「我們是小孩。而你不是斯特凡諾,你是歐拉夫伯爵。你或許可以留起鬍子,把眉毛剃掉,但你還是那個卑鄙的人,我們是不會讓你進房子的。」
「胡塔!」桑妮發出尖叫,好像也在說:「是的!」
歐拉夫伯爵一一看著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眼睛發出閃亮的光芒,好像他正在講笑話一樣。「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他說,「但就算我知道,而且我正是你們所說的那位歐拉夫伯爵,我也認為你們很沒有禮貌。如果我認為你們很沒有禮貌,我可能會生氣。如果我生氣,天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三個孩子看著歐拉夫伯爵聳肩似的抬高他瘦巴巴的臂膀。如果你已經忘記他有多暴力,我可以提醒你,不過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可是半點也沒有忘記。克勞斯仍然能感覺到,當他們還住在歐拉夫伯爵家裡時,自己的臉被他打了之後所留下的淤傷。桑妮因為被歐拉夫伯爵塞進鳥籠裡,差點從他謀劃詭計的高塔上掉下來,到現在全身都還隱隱作痛。奧薇特雖然沒有受到這個可怕的人任何身體上的傷害,但她差點被迫嫁給他,想到這點,就已經夠讓她拿起他的手提箱,慢慢朝著房子的大門裡拖了。
「高一點,」歐拉夫說,「抬高一點,不要像那樣子在地上拖。」
克勞斯和桑妮趕緊跑過去幫奧薇特,但即使三個人一起拿,這手提箱的重量仍讓他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當他們和蒙叔叔在一起,覺得既舒服又安全時,歐拉夫伯爵重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裡已經夠悲慘了;更讓他們難以忍受的是,還得幫這個可怕的人把行李拖進家裡!歐拉夫緊緊地跟在後面,當三個孩子將手提箱帶進門,放在兩條蛇交纏的油畫底下的地毯上時,他們幾乎可以聞到他腐壞的口氣。
「謝謝,孤兒們。」歐拉夫說著,將身後的大門關上,「聽著,蒙哥馬利博士說,我的房間已經在樓上準備好了。我想我可以從這裡帶行李上去。你們現在可以離開了,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認識彼此。」
「我們已經認識你了,歐拉夫伯爵。」奧薇特說,「很明顯,你一點也沒有改變。」
「你也一點都沒有變。」歐拉夫說,「我很清楚,奧薇特,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倔強。還有,克勞斯,你還是因為讀太多書而戴著那副傻瓜眼鏡。而我看小桑妮還是只有九根腳趾頭,而不是十根。」
「胡特!」桑妮尖叫,可能是在說:「胡扯!」
「你在說什麼?」克勞斯焦急地問,「她有十根腳趾頭,就和每個人一樣。」
「真的?」歐拉夫說,「那就奇怪了。我記得她在一場意外中失去了一根腳趾頭。」他的眼睛更亮了,好像正在講笑話一樣,把手伸進破舊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一把長長的刀子,那種人們拿來切麵包的刀子,「我好像記得,有個人因為一直被叫錯名字而昏了頭,不小心將刀子掉在她的小腳上,切斷了她一根腳趾頭。」歐拉夫威脅道。
奧薇特和克勞斯看看歐拉夫伯爵,又看看他們小妹光溜溜的腳丫。「你不敢。」克勞斯說。
「應該討論的不是我敢不敢,」歐拉夫說,「而是,只要我們一起待在這個房子裡,你們應該怎麼稱呼我。」
「我們會叫你斯特凡諾,如果你非要威脅我們的話。」奧薇特說,「不過,我們不會一起待在這個房子裡太久。」
斯特凡諾又張開嘴說了些什麼,但奧薇特已經不想再和他講話。她腳跟向後一轉,身體僵硬地穿過爬蟲屋的大門,後面跟著她的弟弟、妹妹。如果你和我在現場,我們可能會以為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一點也不害怕,竟敢那樣大膽地對斯特凡諾講話,說完後掉頭就走。不過,三個孩子一到房子的另一端,真實的情緒就清楚地寫在臉上了。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害怕極了。奧薇特用雙手遮住臉,身體靠在一個爬蟲籠子上。克勞斯整個人陷進椅子裡,他的腳因為身體劇烈顫抖而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咯咯的聲音。桑妮將自己蜷縮進地板上的一顆小球裡,這顆球小到你走進房間時可能不會看到。有好一會兒,沒有人開口說話,三個孩子只是聽著斯特凡諾爬上樓梯時發出的低沉聲音,以及自己的心跳在耳朵裡怦怦作響。
「他是怎麼找到我們的?」克勞斯問,他的聲音沙啞而微弱,好像喉嚨痛一樣,「他為什麼會變成蒙叔叔的助手?他來這裡幹什麼?」
「他曾發誓一定要弄到我們的財產。」奧薇特說著,把手從臉上拿開,抱起正在顫抖的桑妮,「那是他在逃走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他會拿到我們的財產,那是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奧薇特在發抖,她沒有說出口的是,他還說一旦拿到財產,就會殺掉波特萊爾家的三個孩子。不過,不用她說出口,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都知道,只要他想出來如何奪取財產,便會毫不猶豫地切開他們的喉嚨,就像你和我毫不猶豫就會吞下奶油小餅乾一樣。
「我們該怎麼辦?」克勞斯問,「蒙叔叔要幾個小時後才會回來。」
「也許我們可以打電話給波先生。」奧薇特說,「現在正是上班時間,但他或許可以因為緊急事件而離開銀行。」
「他不會相信的。」克勞斯說,「還記得我們住在那裡時曾試著告訴他有關歐拉夫伯爵的事嗎?他過了好久才了解到真相,幾乎已經太遲了。我認為我們應該逃走。如果我們現在就離開,或許還來得及進城,搭上火車遠離這個地方。」
奧薇特在腦海裡想像,他們三個獨自走過兩旁長滿酸蘋果樹,空氣中瀰漫著辣根嗆味的倒霉巷。「我們去哪裡?」她問。
「什麼地方都可以。」克勞斯說,「只要離開這裡。我們可以走得遠遠的,讓歐拉夫伯爵找不到我們,然後改名換姓,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我們是誰。」
「我們沒有一毛錢,」奧薇特指出,「怎麼獨自生活呢?」
「我們可以找工作。」克勞斯回答,「我可以在圖書館工作,如果找得到的話,而你可以找機械工廠之類的工作。桑妮在她這個年齡可能找不到工作,不過幾年之後就可以了。」
三個孤兒都不說話。他們在腦海裡想像著離開蒙叔叔,自己獨立生活,設法找工作並彼此照顧。但這一切想起來特別寂寞。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就這樣悲傷而安靜地坐著,每個人都在想同樣的事情:他們希望自己的父母沒有在那場大火中喪生,如此一來,他們的生活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亂七八糟了。只要波特萊爾夫婦還在,三個孩子根本不會認識歐拉夫伯爵,更別提會讓他這樣住進家裡,任由他想些邪惡的計劃。
「我們不能離開。」奧薇特最後說,「歐拉夫伯爵現在找得到我們,我相信以後他還是找得到我們,無論我們走多遠。更何況,天曉得歐拉夫伯爵的手下在哪裡。或許他們現在已經包圍了房子,一直監視著,以免我們找他麻煩。」
克勞斯打了個冷戰。他忘記還有歐拉夫的手下們。歐拉夫除了千方百計想拿到波特萊爾家的財產之外,還是一個可怕劇團的團長,手下的演員隨時待命要幫他完成計劃。他們是一群可怕的人,個個凶神惡煞。其中一個禿頭男子有著長長的鼻子,總是穿著黑色長袍;還有兩個女人臉上總是擦著像鬼一樣的白粉;另外一個人身軀龐大,但面無表情,看不出是男是女;還有一個瘦巴巴的人,原本的雙手竟換成了兩支鉤子。奧薇特說得沒錯,這些人可能就埋伏在蒙叔叔家外面,等著他們逃跑時,抓住他們。
「我認為我們應該等蒙叔叔回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奧薇特說,「他會相信我們的。我們如果跟他提那個刺青,他至少會要求斯特凡諾解釋。」當奧薇特說到「斯特凡諾」時,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對歐拉夫假裝成某人充滿不屑。
「你確定?」克勞斯說,「畢竟,斯特凡諾是蒙叔叔請來的。」當他提到「斯特凡諾」時,語氣中明顯可以聽出他和姐姐有著同樣的感覺,「因為我們都知道,蒙叔叔和斯特凡諾曾一起計劃一些事情。」
「明達!」桑妮尖叫,可能是在說:「別傻了,克勞斯。」
奧薇特搖搖頭:「桑妮是對的。我不相信蒙叔叔和歐拉夫是同夥。他對我們是如此親切大方,更何況,如果他們是一伙的,歐拉夫不會堅持要用別的名字。」
「也對。」克勞斯沉思了一會兒說,「那我們等蒙叔叔。」
「我們等。」奧薇特同意。
「土朱。」桑妮嚴肅地說。三個孩子悶悶不樂地看著彼此。等待是人生中的辛苦事之一。當你的碟子裡還有燒烤牛肉,要等巧克力奶油派上桌,是很辛苦的;如果漫長的九月還沒過完,要等十月底的萬聖節來臨,也是很辛苦的。不過對於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來說,有個貪婪殘暴的人在樓上,要他們等候收養自己的叔叔回家,是他們經歷過的最痛苦的等待。
為了不要一直想,他們試著繼續工作,卻因為心裡太焦急了,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奧薇特想要修理一個籠子的鉸門,但她肚子裡絞成一團的憂慮卻讓她無法專心。克勞斯想要看書,好確定怎樣可以不受有刺秘魯植物的傷害,但斯特凡諾卻一直佔據著他的腦袋。桑妮想要咬繩索,卻因為害怕而全身發冷,牙齒也跟著打戰,沒多久就放棄了;她甚至不想和致命毒蛇一起玩。所以,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整個下午就安靜地坐在爬蟲屋裡,一邊聽著樓上偶爾傳來的聲音,一邊注意蒙叔叔的吉普車是否出現在窗外。他們甚至不願去想斯特凡諾可能正在打開行李。
當蛇形籬笆因為夕陽西沉而投下細長的陰影時,三個孩子終於聽到了逐漸靠近的引擎聲。吉普車停了下來,車頂上綁著一艘大型皮筏,後座堆滿了蒙叔叔採購的東西。蒙叔叔透過爬蟲屋的玻璃牆,看到了三個孩子。他對著他們微笑。他們也對著他微笑,但在微笑的那一瞬間,他們心中又後悔起來。如果他們沒有停下來對蒙叔叔微笑,而是馬上沖到車子前面,或許會有單獨和他待在一起的短暫時間。如今,等他們走到大門口時,卻發現蒙叔叔已經在那裡和斯特凡諾講話了。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牙刷,」蒙叔叔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我幫你買了刷毛特別硬的那種,那是我喜歡的牙刷。秘魯的食物有很多比較黏牙,所以你無論什麼時候去那裡都至少需要多備一把牙刷。」
「特別硬的刷毛對我來說剛剛好。」斯特凡諾說,他對著蒙叔叔講話,卻用很亮、很亮的眼睛看著三個孤兒,「我把皮筏拿進去?」
「好,不過,天啊,你不可能自己拿。」蒙叔叔說,「克勞斯,來幫忙斯特凡諾,好不好?」
「蒙叔叔,」奧薇特說,「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我在聽,」蒙叔叔說,「不過,我先讓你們看看我挑選的黃蜂驅除劑。我很高興克勞斯對秘魯的昆蟲做了一番研究,因為我之前的驅除劑可能一點用也沒有。」蒙叔叔在手上的袋子裡翻找,三個孩子焦急地等著他講完,「這種含有一種化學藥劑叫做……」
「蒙叔叔,」克勞斯說,「我們要跟你說的事情真的很緊急。」
「克勞斯,」蒙叔叔驚訝地抬起他的眉毛,說,「在叔叔講話的時候插嘴很沒有禮貌。現在,請幫斯特凡諾拿皮筏,等一下我們再來談你要說的事。」
克勞斯嘆了一口氣,但還是跟著斯特凡諾走出房門。奧薇特看著他們走向吉普車,這時蒙叔叔把購物袋放下來看著她。「我想不起來剛剛要說驅除劑什麼,」蒙叔叔有點不高興地說,「我不喜歡思路被打斷。」
「我們要跟你說的是……」奧薇特正要開始講,卻因為眼睛看到了什麼而停下來。蒙叔叔背對著大門,所以看不到斯特凡諾的動作,但奧薇特看到斯特凡諾停在蛇形籬笆前,手伸進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了那把長長的刀子。刀面因為夕陽的反光而閃閃發亮,就像燈塔一樣。你可能知道,燈塔的作用是發出警告信號,讓航船知道海岸在哪裡,這樣船才不會撞上海岸。那把閃亮的刀子也是一個警告。
克勞斯看看刀子,接著看看斯特凡諾,然後看向奧薇特。奧薇特看看克勞斯,接著看看斯特凡諾,然後看向蒙叔叔。桑妮看著每個人。只有蒙叔叔沒有註意到發生了什麼事,他急著在想剛剛要講黃蜂驅除劑的什麼。「我們要跟你說的是……」奧薇特開了口,卻沒辦法再繼續。斯特凡諾不發一語。他不用說什麼。奧薇特知道,如果她再吐出關於斯特凡諾真實身份的任何一個字,他就會傷害她弟弟,就在蛇形籬笆前。不用說一句話,波特萊爾家孤兒們的勁敵已經發出了非常明顯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