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可怕的爬蟲屋·05

  當孤兒們打開房門探頭去看黑漆漆的走廊時,

  他們看見斯特凡諾剃去毛髮的蒼白頭顱,在黑暗中就好像飄浮在他的身體之上。

  那天晚上是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經歷過的最漫長、最恐怖的夜晚,雖然他們之前就曾有過好幾個像這樣的夜晚。像是在桑妮出生後不久的某個晚上,三個孩子都患了嚴重的感冒,可怕的高燒讓他們整晚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父親在他們冒汗的額頭上放了冷毛巾,想趕快緩和他們的痛苦。在父母去世之後的那個晚上,三個孩子待在波先生的家裡,也是整晚醒著,因為感覺太悲慘、太困惑了,根本沒有想到要睡覺。當然,和歐拉夫伯爵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他們有更多漫長而恐怖的夜晚。

  但是這個特別的夜晚似乎更糟。從蒙叔叔回家到他們上床睡覺,斯特凡諾持續監視著這三個孩子,意思是說「一直看著他們,讓他們根本沒機會單獨和蒙叔叔講話,更別說拆穿他就是歐拉夫伯爵了」,而蒙叔叔也太專心了,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當他們把蒙叔叔買的其他東西拿進屋裡時,斯特凡諾只用一隻手拿袋子,空出來的另一隻手則放在藏有長刀的外套口袋裡,可是蒙叔叔對於新的補給品太興奮了,根本沒有問起斯特凡諾為何只用一隻手。後來他們走進廚房準備晚餐時,斯特凡諾一邊切蘑菇,一邊不懷好意地對著孩子們微笑,但蒙叔叔忙著注意酸奶油肉醬有沒有糊掉,根本沒注意到斯特凡諾正拿著他用來威脅孩子的長刀在切菜。晚餐時,斯特凡諾說著好笑的故事,稱讚蒙叔叔的科學工作,逗得蒙叔叔樂不可支,根本沒想到要去猜斯特凡諾為何在餐桌下還拿著一把刀,並在整頓晚餐之間,一直用刀鋒輕輕地擦著奧薇特的膝蓋。當蒙叔叔宣布他晚上要帶新來的助手參觀爬蟲屋時,他太急切了,根本沒留心到波特萊爾家的孩子沒說半句話,就直接上床睡覺了。

  有史以來頭一遭,有單獨的臥室感覺像是受苦,而不是享受。少了彼此的陪伴,三個孤兒感覺更加孤單無助。奧薇特盯著釘在牆上的紙,想要猜出斯特凡諾的陰謀。克勞斯坐在他那張鋪著大坐墊的椅子上,轉著銅製的檯燈,因為太擔心了而沒有打開任何一本書。桑妮瞪著手邊的硬東西,卻沒有咬它。

  三個孩子都想到穿過走廊到蒙叔叔的房間,去叫醒他,並告訴他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但是要到蒙叔叔的房間,必須先經過斯特凡諾住的房間,而整個晚上斯特凡諾都敞開房門,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監視著。當孤兒們打開房門探頭去看黑漆漆的走廊時,他們看見斯特凡諾剃去毛髮的蒼白頭顱,在黑暗中就好像飄浮在他的身體之上。他們可以看見那把刀,斯特凡諾正慢慢地晃著它。它看起來就像祖父家裡老鐘的鐘擺一樣來回飄蕩,晃呀晃的,在暗淡的光線下閃著冷光。那景像看來著實嚇人,他們根本不敢踏進走廊一步。

  最後,房子裡的光線在一大清早變成淡藍灰色,這時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困倦無神地走下樓梯去吃早餐。因為整晚失眠,他們全身又累又痛。孩子們到餐桌前坐下,無精打采地吃著食物。回想初次到蒙叔叔家的早上,他們就在這張餐桌前,曾經多麼愉快地吃蛋糕啊。抵達蒙叔叔家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不急著進爬蟲屋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想,我們該進去了。」奧薇特最後說,並將幾乎沒吃上幾口的麵包推到一邊,「蒙叔叔應該開始工作了,而且正在等著我們。」

  「我敢說斯特凡諾一定也在裡面。」克勞斯憂鬱地瞪著麥片碗,「我們不可能有機會跟蒙叔叔說關於斯特凡諾的那些事情。」

  「英嘎。」桑妮悲傷地說,並把碰都沒碰的生胡蘿蔔丟在地上。

  「真希望蒙叔叔知道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奧薇特說,「而斯特凡諾也知道蒙叔叔知道我們知道的事情。但事實上,蒙叔叔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而斯特凡諾也知道蒙叔叔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克勞斯說。

  「我知道你知道,」奧薇特說,「但我們不知道的是,歐拉夫伯爵,我是說斯特凡諾,會有什麼陰謀。當然,他想要奪取我們的財產,但如果我們在蒙叔叔的照顧之下,他要如何得手呢?」

  「或許他只是要等你成年,然後偷走這筆錢。」克勞斯說。

  「四年可是要等上好長一段時間呢。」奧薇特說。三個孤兒都安靜下來,分別回想著四年前他們的樣子。奧薇特當時十歲,留著非常短的頭髮。她想起在十歲生日前後,她發明了一種新的削筆器。克勞斯當時八歲,他記得自己當時對彗星非常有興趣,幾乎將爸媽圖書室裡所有天文學的書都讀完了。當然,桑妮四年前還沒出生,她坐在那裡,努力想著那會是什麼樣子。非常暗,她想,沒有東西可以咬。對這三個小朋友來說,四年的確是很漫長的時間。

  「快點,快點,你們今天早上的動作真慢。」蒙叔叔在屋子裡大聲喊著,他的臉看起來比平常更有光彩,一隻手上拿著一卷折起來的紙,「斯特凡諾到這裡才一天,卻已經在爬蟲屋裡了。事實上,他比我起得還早,我是在下樓時碰到他的。他是辛勤的水獺,而你們三個,動作就像是匈牙利懶蛇,最快的速度每小時不到兩厘米。我們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我還想趕去看今晚六點鐘開演的《雪地裡的殭屍》。所以我們動作得快點、快點、再快點。」

  奧薇特看著蒙叔叔,她知道這可能是單獨和他說話的唯一機會,因為斯特凡諾不在附近。但他看起來這麼著急,孩子們不知道他是否會聽他們說話。「提到斯特凡諾,」奧薇特膽怯地說,「我們想跟您談談他。」

  蒙叔叔的眼睛睜得好大。他看看四周,好像房裡有間諜似的,然後小聲地對孩子說:「我也想跟你們談談,」他說,「我覺得斯特凡諾有點可疑,想和你們討論一下。」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釋然地看看彼此。「真的?」克勞斯說。

  「當然,」蒙叔叔說,「昨晚我開始對我這個新助手感到非常懷疑。他好像有點邪門,而我……」蒙叔叔又看了看四周,聲量放得更低了,孩子們要屏住呼吸才能聽到他說話,「我想,我們應該到外面討論,是不是?」

  孩子們同意地點點頭,從桌子前站起身來。一般來說,放著骯髒的早餐盤子不管不是件好事,但在危急的情況下就完全可以接受。他們跟著蒙叔叔走向前門,經過兩條蛇交纏在一起的油畫,走出大門,來到草坪上,好像他們是要跟蛇形籬笆說話,而不是要彼此交談。

  「我不是王婆賣瓜,」蒙叔叔開口了,意思是說他沒有「自誇」,「但我真的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爬蟲學家之一。」

  克勞斯眨了眨眼睛,這樣開始對話有點讓人意想不到。「您當然是,」他說,「但是……」

  「因為如此,說來讓人悲哀,」蒙叔叔好像沒有聽到克勞斯的話,接下去說,「很多人嫉妒我。」

  「我想那是一定的。」奧薇特說,心裡感到一些疑惑。

  「人們嫉妒時,」蒙叔叔一邊搖頭,一邊說,「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有時是很瘋狂的事。當我快拿到我的爬蟲學學位時,我的室友非常嫉妒我發現了一種新的蟾蜍,他竟然偷走我唯一的標本,並把它給吃了。我必須幫他的胃照X光,然後拿著X光片而不是蟾蜍,來發表我的論文。現在我們也面臨了同樣的情況。」

  蒙叔叔在說什麼?

  「我恐怕有點聽不太懂,」克勞斯很有禮貌地說,「您在說什麼呀,蒙叔叔?」

  「昨天晚上,在你們上床睡覺之後,斯特凡諾問了我好多關於那些蛇和我即將進行的探險的問題,似乎有點關心過度了。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我想是因為……」奧薇特剛要回答,但蒙叔叔打斷了她的話。

  「那是因為這個自稱是斯特凡諾的人,」他說,「其實是爬蟲學會的會員,來這裡是想要查出致命毒蛇,這樣他就可以先發製人。你們知道『先發製人』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奧薇特說,「但是……」

  「意思是說,我認為斯特凡諾想要偷走我的蛇,」蒙叔叔說,「然後搶先向爬蟲學會發布。因為它是新品種,所以我沒有辦法證明是我先發現它的。在我們確定之前,致命毒蛇就會被命名為『斯特凡諾蛇』,或是其他某個可怕的名字。如果他真是這樣計劃的,想想看在我們的秘魯之旅中他會做些什麼?我們抓到的每隻蟾蜍、我們放進試管的每個毒液樣本、我們記錄下來的每條蛇——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落入這個爬蟲學會間諜的手裡。」

  「他不是爬蟲學會的間諜,」克勞斯按捺不住了,「他是歐拉夫伯爵!」

  「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蒙叔叔興奮地說,「這樣的行為的確和那個可怕的人一樣卑鄙。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這樣做。」他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折起來的紙張,「你們知道,」他說,「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秘魯。這是我們的船票,五點鐘搭『興旺號』,這艘漂亮的船將帶我們橫越海洋到南美去。一張票給我,一張票給奧薇特,一張給克勞斯,一張給斯特凡諾,但桑妮沒有,因為我們要把她藏在行李箱裡好省錢。」

  「迪波!」桑妮抗議道。

  「哈哈,我開玩笑的。但這個……我可就不是開玩笑了。」蒙叔叔的臉因為興奮而泛紅,他拿起其中一張紙,將它撕成碎片,「這是斯特凡諾的船票。他沒辦法和我們去秘魯了。明天早上,我會告訴他,他得留在這裡,照看我的樣本。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安然進行我們的探險。」

  「但是蒙叔叔……」克勞斯說。

  「我要提醒你多少次,打斷別人的話是不禮貌的?」蒙叔叔打斷他的話,搖著頭說,「不管怎樣,我知道你們的憂慮。你們擔心讓他單獨和致命毒蛇留在這裡的話,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不過,別擔心。我們把致命毒蛇放在蛇籠裡,帶著它一起去探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悶悶不樂,奧薇特。桑妮,我想你會很高興有致命毒蛇做伴。不要這麼憂慮,班比尼。你們應該看得出來,一切都在你們蒙叔叔的掌握之中。」

  當有人犯了小錯,比如服務生在卡布奇諾咖啡裡加的不是你要的低脂牛奶,而是脫脂牛奶,要跟他們解釋他們哪裡錯了,或是為何錯了,是相當容易的。但如果某人大錯特錯,比如服務生根本不問你要喝什麼,而去咬你的鼻子,你就會驚訝地發現,你根本說不出什麼。服務生的錯誤會讓你完全呆住,你的嘴巴微微張開,眼睛不斷地眨,但就是說不出話來。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現在就是如此。蒙叔叔認為斯特凡諾是爬蟲學會的間諜,而不是歐拉夫伯爵,真是大錯特錯,三個孩子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告訴他實情。

  「來吧,親愛的,」蒙叔叔說,「我們已經浪費整個早上來講話了,我們必須……哇!」蒙叔叔突然痛苦地叫了一聲,跌倒在地上。

  「蒙叔叔!」克勞斯叫了出來。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看見一個閃亮的大東西掉在他身上,一會兒才看清那是什麼:沉重的銅製檯燈,就是克勞斯房間裡大椅子旁邊的那盞。

  「啊!」蒙叔叔又叫了一聲,把檯燈從自己身上拿開,「真的很痛。我的肩膀可能受傷了。還好它沒有掉在我的頭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但它是從哪裡掉下來的呢?」奧薇特問。

  「一定是從窗戶上掉下來的,」蒙叔叔手指著克勞斯房間的方向說,「那是誰的房間?克勞斯,我想那是你的房間。你應該小心一點,不要將重東西吊在窗戶外面。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但我並沒有把檯燈放在窗戶旁邊呀,」克勞斯說,「我把它放在牆角,這樣我才能坐在大椅子裡看書。」

  「真的嗎,克勞斯?」蒙叔叔站起來,把檯燈交給他,說,「你真的認為我會相信是檯燈自己跳到窗戶旁邊,然後跳下來砸在我的肩膀上?請把它放回你的房間,放在安全的地方,今天發生的事情就算了。」

  「但是……」克勞斯想解釋,但姐姐打斷了他的話。

  「我來幫你,克勞斯,」奧薇特說,「我們為它找個安全的地方。」

  「很好,但不要去太久,」蒙叔叔揉揉他的肩膀說,「我們在爬蟲屋裡會合。走吧,桑妮。」

  穿過門廳,四個人在樓梯前分開。蒙叔叔和桑妮走向爬蟲屋的大門,奧薇特和克勞斯則帶著沉重的檯燈走回克勞斯的房間。

  「你非常清楚,」克勞斯低聲對姐姐說,「我對檯燈沒有不小心。」

  「我當然知道,」奧薇特低聲回答,「但想要對蒙叔叔解釋是沒有用的。他以為斯特凡諾是來自爬蟲學會的間諜,而你和我都很清楚,檯燈的事正是斯特凡諾幹的。」

  「你們能想出來真是聰明啊。」樓梯上面傳來一個聲音,奧薇特和克勞斯嚇得差點把檯燈給摔掉了。那是斯特凡諾,或者,你也可以說是歐拉夫伯爵,反正就是那個壞人。「不過,話說回來,你們一直是聰明的孩子。」他繼續說,「對我來說太過聰明了。不過,你們不會在這兒待太久的,我一點也不擔心。」

  「你自己倒是不太聰明,」克勞斯兇巴巴地說,「這盞沉重的銅檯燈差點砸到我們,但如果我姐姐和我有什麼不測,你就沒有辦法得到波特萊爾家的財產了。」

  「老天爺,老天爺,」斯特凡諾笑著說,笑的時候還露出他骯髒的牙齒,「孤兒們,如果我要傷害你們,你們的血早就像瀑布一樣沿著這些台階流下去了。不,我不會傷害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一根汗毛的,至少,不會在這棟房子裡。小朋友,在我們去到一個很難查出犯罪行為的地方之前,你們不必怕我。」

  「那是哪裡?」奧薇特問,「我們打算長大之前都要待在這裡。」

  「真的?」斯特凡諾用他鬼鬼祟祟的聲音說,「為什麼我有印象,我們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

  「蒙叔叔已經將你的船票撕掉了。」克勞斯得意洋洋地說,「他懷疑你,所以他改變了計劃,你不會和我們一起去了。」

  斯特凡諾微笑的臉突然沉下來,骯髒的牙齒似乎變得更大了。他的眼睛變得更加閃亮,使得奧薇特和克勞斯不敢看他。「我不指望那個。」他用很可怕、很可怕的聲音說,「如果發生意外,即使最好的計劃也會改變。」他用一根像長釘一樣的手指,指著那盞銅檯燈說,「意外隨時都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