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可怕的爬蟲屋·07

  說到這個,我們該走了。

  「興旺號」五點從霧港啟航,

  我想第一個登船,

  這樣我才有時間在午餐前喝瓶酒。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他們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轉頭一看,發現斯特凡諾站在那裡,手裡拿著有亮銀色掛鎖的黑色手提箱,臉上的表情偽矯而誇張。「偽矯」在這裡是指「假裝」,因為不是常見字,所以克勞斯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不用別人說,孩子們也知道斯特凡諾是假裝驚訝。「這真是可怕的意外。蛇咬人!任誰看到了都會感到非常不安。」

  「你……」奧薇特想要說話,但喉嚨抖得厲害,好像蒙叔叔的死訊是嘗起來很可怕的一道菜,「你……」她又說了一遍。

  斯特凡諾不理她:「當然,在他們發現蒙哥馬利博士死了之後,一定很好奇他留在房子裡的那些討厭的孤兒怎麼樣了。事實上,他們早就離開了。說到這個,我們該走了。『興旺號』五點從霧港啟航,我想第一個登船,這樣我才有時間在午餐前喝瓶酒。」

  「你竟然……」克勞斯聲音沙啞地低聲說道,他的眼睛無法離開蒙叔叔異常蒼白的臉,「你竟然這樣?你怎麼能殺了他?」

  「什麼?克勞斯,我太驚訝了,」斯特凡諾走過蒙叔叔的屍體,說,「像你這麼自以為聰明的男孩應該看得出來,你那上了年紀的胖叔叔是被蛇咬死的,而不是遭人謀殺的。看看那些齒痕,看看他那蒼白的臉,看看他那瞪得老大的眼睛!」

  「夠了!」奧薇特說,「不要再說了!」

  「你是對的,」斯特凡諾說,「沒有時間閒聊了!我們還要趕著上船呢,快點走!」

  「我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克勞斯說。為了不讓自己崩潰,他專心思考著他們的困境,臉因此扭曲成一團:「我們要在這裡等警察來。」

  「你為什麼認為警察會來?」斯特凡諾說。

  「我們會通知他們。」克勞斯用他希望是堅定的語氣說,一邊朝大門走去。

  斯特凡諾扔下手提箱,箱上亮銀色的掛鎖敲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發出噹啷聲。他沖向前,擋住克勞斯的去路。斯特凡諾的眼睛瞪得很大,因為憤怒而泛紅。「我已經感到厭煩了,」斯特凡諾咆哮道,「每件事都得跟你們解釋。你們應該是非常聰明的,但你們總是忘了這個。」他把手伸進口袋,抽出那把帶鋸齒的長刀,「這是我的刀子。它非常鋒利,也迫不及待想傷害你們——幾乎和我一樣迫不及待。如果你們不照我的話去做,就會受到皮肉之苦。我說得夠明白了嗎?現在,給我滾上那輛該死的吉普車!」

  你應該知道,這是非常、非常粗魯的,這樣口出惡言實在是不應該,但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實在太害怕了,不敢跟斯特凡諾指出這一點。三個孩子看了可憐的蒙叔叔最後一眼,然後跟著斯特凡諾來到爬蟲屋的門口,坐上那輛該死的吉普車。雪上加霜的是(這句話在這裡是指「在某人已經忐忑不安時,還強迫他做不愉快的事情」),斯特凡諾命令奧薇特把他的手提箱拿出來,但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所以並不怎麼在意。她想起自己和弟弟、妹妹最後一次和蒙叔叔說的話,令她感到非常羞愧的是,那實在稱不上是完整的對話。當然,你一定還記得,在他們看完《雪地裡的殭屍》後回家的路上,孩子們因為太害怕斯特凡諾了,所以連一句話也沒跟蒙叔叔說。吉普車到家時,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急忙衝上樓去,只為了把情況搞清楚,甚至連跟蒙叔叔說聲晚安也沒有,而現在,他已經躺在爬蟲屋裡的裹屍布中了。

  三個孩子來到吉普車前時,奧薇特努力地回想,蒙叔叔帶他們去看電影時,他們是否表達過感謝之意,但昨天晚上的記憶已是一團模糊。當他們站在售票亭前,自己、克勞斯和桑妮可能說過:「謝謝你,蒙叔叔!」但她實在不確定。這時斯特凡諾打開吉普車的車門,用刀子比畫著,叫克勞斯和桑妮坐進狹窄的後座,奧薇特則坐在他旁邊的前座,膝蓋上放著沉重的黑色手提箱。當斯特凡諾轉動車子的鑰匙時,孤兒們多麼希望引擎無法發動,但這希望很快就破滅了。蒙叔叔把他的吉普車照顧得很好,車子一下子就發動了。

  當斯特凡諾沿著蛇形籬笆開車時,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全都朝後看。映入他們眼簾的是爬蟲屋,之前那裡面放滿了蒙叔叔小心照料的標本,如今他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件。沉重的絕望壓得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喘不過氣來,他們開始無聲地啜泣。親愛的人死掉是件奇怪的事。我們都知道,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有限,最後我們都會躺在某塊布底下,再也醒不過來。但是當它發生在我們認識的某個人身上時,總會讓我們感到驚訝。這就像在黑暗中爬上樓梯,走回你的臥室時,你以為那上面還有一階,卻突然一腳踩空。你努力重新調整之前的想法,但這黑暗中的意外仍讓你感到暈眩。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之所以哭泣,不只是因為蒙叔叔,也因為他們的雙親,還有伴隨龐大失落而來的黑暗、怪異的感覺。

  接下來他們將遇到什麼事呢?斯特凡諾已經冷酷無情地殺掉了那位本該照顧波特萊爾家孤兒的人,現在他們已孤立無援。斯特凡諾會對他們怎麼樣呢?原來的計劃是,他們去秘魯時斯特凡諾留下來,但現在他將和他們一起登上「興旺號」。在秘魯,又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呢?會有人拯救他們嗎?斯特凡諾是否會得到財產呢?三個孩子的下場又會是如何?這些問題都很嚇人,如果你正在想這些事情,你一定是全神貫注。孤兒們就是很專注地在想這些事情,以至於在撞擊的前一刻,他們都沒發覺,斯特凡諾就要和另一輛汽車撞上了。

  突然傳來一陣金屬和玻璃的可怕撞擊聲,一輛黑色車子迎頭撞上蒙叔叔的吉普車,劇烈的衝撞將孩子們猛然拋到車底板,他們的胃卻好像仍留在座位上。黑色的手提箱先彈到奧薇特的肩膀上,又往前撞上擋風玻璃。玻璃霎時破裂開來,看起來好像蜘蛛網。斯特凡諾吃驚地大叫,左右亂打方向盤,可兩輛車已經糾結在一起,然後又是另一次撞擊,兩輛車一起沖向路邊的一堆泥巴。我們很少能將車禍稱之為「幸運之神的眷顧」,現在卻幾乎就是這種情況。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還可以清楚地看見身後的蛇形籬笆,但他們前往霧港的旅程已戛然而止。

  斯特凡諾又發出一聲尖叫,這一次是出於憤怒。「該死!」他喊道,這時奧薇特揉著肩膀,確定自己沒有受傷。克勞斯和桑妮小心地從車底板爬起來,透過破裂的擋風玻璃往外看。另一輛車裡似乎只有一個人,很難看出是誰,而那輛車明顯比蒙叔叔的吉普車損毀更嚴重。它的整個車頭已經凹陷打折,看起來像把手風琴,其中一個車輪蓋還在倒霉巷的人行道上大聲地打著轉,好像是某人掉落的巨大硬幣一般,在路上畫著模糊的圓圈。那輛車的駕駛穿著一身灰,當他打開變形的車門,掙扎著爬出來時,還發出粗粗的乾咳聲。他出來之後又是一陣乾咳,然後一手伸進西裝口袋,拿出白色的手帕。

  「波先生!」克勞斯叫了出來。

  他的確是波先生,像往常一樣在咳嗽。孩子們看到他高興極了,雖然身處可怕的環境,他們發現自己竟然笑了出來。「波先生!波先生!」奧薇特喊著,伸手越過斯特凡諾的手提箱,想要打開車門。

  斯特凡諾伸出一隻手來,抓住她疼痛的肩膀,慢慢地轉過頭來,讓每個孩子都看見他閃亮的眼睛。「這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他對著他們噓聲說道,「算你們這次走運,但不會有下次了。你們三個一定會跟我回到車上,前往霧港,及時搭上興旺號,我可以跟你們保證。」

  「我們走著瞧。」奧薇特回答。她打開車門,從手提箱底下滑出車外。克勞斯也打開車門,手裡抱著桑妮,跟著她下車。「波先生!波先生!」

  「奧薇特?」波先生問,「奧薇特·波特萊爾?是你嗎?」

  「是我,波先生。」奧薇特說,「是我們三個,真感謝您這樣撞上我們。」

  「我可不會這麼說,」波先生說,「這很明顯是另一個駕駛人的錯。是你們撞上我。」

  「你說什麼?」斯特凡諾大叫著也走下車。空氣中瀰漫的辣根醬味道讓他不由得皺起鼻子。他大步走向波先生站的地方,但是走到一半,他的臉就從非常憤怒突然轉變成偽矯的困惑與難過。「真是抱歉,」他用高八度、顫抖的聲音說,「整件事都是我的錯。對於我沒有註意交通規則而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感到很難過。我希望你沒有受傷,佛先生。」

  「是波,」波先生說,「我姓波。我沒有受傷。還好,看起來並沒有任何人受傷。我希望我的車也沒有損壞。你是誰?你跟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在一起做什麼?」

  「我告訴你他是誰,」克勞斯說,「他是……」

  「拜託,克勞斯,」波先生告誡他(意思就是「責備他,即使他有很好的理由插話」),「打斷別人的話是不禮貌的。」

  「我叫斯特凡諾,」斯特凡諾一邊跟波先生握手,一邊說,「我是——我的意思是說,我曾經是蒙哥馬利博士的助手。」

  「你說曾經是什麼意思?」波先生嚴厲地問,「你被炒魷魚了?」

  「不,蒙哥馬利博士——啊,對不起……」斯特凡諾轉過身來,作勢擦眼角,假裝因太過悲傷而無法繼續講下去。他背對波先生,朝著孤兒們用力眨眼睛,接著才繼續說下去:「很遺憾,我必須告訴你,發生了一件可怕的意外,多先生。蒙哥馬利博士死了。」

  「是波。」波先生說,「他死了?真是可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斯特凡諾說,「看起來像是蛇咬了他。我對蛇一無所知,所以我才要進城去請醫生。孩子們看起來嚇壞了,不能單獨留下他們。」

  「他不是要帶我們去找醫生!」克勞斯大喊,「他是要帶我們去秘魯!」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斯特凡諾輕拍克勞斯的頭,對波先生說,「孩子們很明顯是悲傷過度了。蒙哥馬利博士原本打算今天帶他們去秘魯的。」

  「是的,我知道,」波先生說,「所以我今天早上才急著趕過來,想把行李帶給他們。克勞斯,我知道你對這樁意外感到非常困惑與難過,但你要試著了解,蒙哥馬利博士真的死了,探險已經取消了。」

  「可是波先生……」克勞斯憤慨地開口。

  「拜託,」波先生說,「克勞斯,這事情讓大人來討論。很明顯的,我們應該去請醫生。」

  「嗯,你要不要先開車到那棟房子?」斯特凡諾說,「我帶孩子們去找醫生。」

  「河西!」桑妮尖叫,意思可能是:「想都別想!」

  「我們何不一起到那房子去,」波先生說,「然後打電話請醫生來?」

  斯特凡諾突然眼睛閃爍,霎時又出現生氣的表情,但很快就平靜下來,用和緩的語氣說:「我應該早點打的。顯然,我不像你那樣頭腦清楚。來,孩子們,回到吉普車上去,波先生會跟著我們。」

  「我們不會跟你回到那輛車上去。」克勞斯堅定地說。

  「拜託,克勞斯,」波先生說,「你要了解,這是很嚴重的意外,所有其他的討論都必須先擱置。現在唯一的麻煩是,我不知道我的車子還能不能發動,它都已經撞得稀巴爛了。」

  「先發動看看。」斯特凡諾說。波先生點點頭,走回他的車子。他坐進駕駛座,轉動鑰匙。引擎發出難聽、虛弱的噪音,聽起來有點像波先生的咳嗽聲,但沒發動起來。

  「引擎恐怕已經掛了。」波先生喊了出來。

  「要不了多久,」斯特凡諾指指引擎,對孩子們低聲說道,「你們也會像它一樣。」

  「對不起,」波先生說,「你說什麼?」

  斯特凡諾微笑道:「我說,真糟糕。好吧,要不要我先載孤兒們回到房子裡,你走路跟著我們。車裡坐不下所有人。」

  波先生皺起眉頭:「但孩子們的行李都在車上,我不想把它們留在這裡,沒人看管。不如我們把行李放進你的車子裡,然後孩子們跟我徒步走回房子? 」

  斯特凡諾皺起眉頭:「好吧,但要有一個孩子跟著我,這樣我才不會迷路。」

  波先生笑著說:「你在這裡就可以看到房子,不會迷路的。」

  「斯特凡諾不要我們單獨和你在一起,」奧薇特最後終於開口,她一直在等適當的時機說出實情,「他怕我們告訴你他的真實身份,還有他想要幹什麼。 」

  「她在說什麼?」波先生問斯特凡諾。

  「我不知道,拖先生。」斯特凡諾搖著頭回答,同時兇惡地看著奧薇特。

  奧薇特深吸一口氣。「這個人不是斯特凡諾,」她指著他說,「他是歐拉夫伯爵,他來這裡是要帶走我們。」

  「我是誰?」斯特凡諾問,「我要做什麼?」

  波先生仔細地看著斯特凡諾,然後搖搖頭。「原諒這三個孩子,」他說,「他們一定是嚇壞了。歐拉夫伯爵是個可怕的人,想要偷他們的錢,所以孩子們都非常怕他。」

  「我看起來像歐拉夫伯爵嗎?」斯特凡諾問,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不,你不像。」波先生說,「歐拉夫伯爵有一條長長的眉毛,臉上的鬍子刮得很乾淨。你留著鬍子,還有,很抱歉我得這樣說,你根本沒有眉毛。」

  「他把眉毛刮掉了,」奧薇特說,「還留起了鬍子。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而且他有刺青,」克勞斯叫了出來,「眼睛的刺青,就在腳踝上!看看那刺青。」

  波先生看著斯特凡諾,抱歉地聳聳肩。「不好意思這樣問,」他說,「但孩子們好像感到很不安。在我們接下去討論之前,我想先讓他們安心。你介不介意讓我們看看你的腳踝?」

  「一點也不,」斯特凡諾說,並對著孩子們露齒微笑,「右邊還是左邊?」

  克勞斯閉起眼睛想了一下。「左邊。」他說。

  斯特凡諾把他的左腳放在蒙叔叔吉普車的保險桿上。他用非常、非常閃亮的眼睛看著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然後開始撩他那條臟褲子的褲腳。奧薇特、克勞斯、桑妮和波先生都瞪大眼睛看著斯特凡諾的腳踝。

  褲腳慢慢撩起,就像舞台上的幕布緩緩升起,好戲就要開演。然而,他們並沒有看見眼睛刺青。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目不轉睛地看著,卻發現斯特凡諾腳踝上那片光滑的皮膚,就和蒙叔叔的臉一樣空洞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