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面前,站著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
戴著藍色的水手帽,左眼戴著黑眼罩。
他飢渴地看著奧薇特,
彷彿看著一份生日禮物,
迫不及待地要撕開它。
有一種看待生命的態度,叫做「看開一點」。簡單地說,就是「把此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拿來和發生在別的時間,或別的人身上的事相比較,藉此讓自己感到好過一些」。譬如,如果你對於鼻頭上那顆噁心的痘子感到沮喪,那麼你可能就需要試著「看開一點」。你不妨把長痘子這種狀況拿來和那些被熊吃掉的人相比,然後,當你照鏡子,看到那顆醜陋的痘子時,你可以對自己說:「好吧,至少我沒有被熊吃掉。」
然而,你馬上就會發現,「看開一點」這招其實很不管用。因為當你盯著自己的痘子看的時候,實在很難專注地去想有人被熊吃掉這碼子事。這幾天,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一直抱著這種態度在生活。早上,當孩子們和約瑟芬姑媽一起吃著冷麵包加橙汁的早餐時,奧薇特便對自己說:「好吧,至少我們沒有被迫替歐拉夫伯爵那個噁心的劇團煮飯。」到了下午,當約瑟芬姑媽帶他們到圖書室去,教他們一堆語法的時候,克勞斯便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好吧,至少歐拉夫伯爵不能把我們帶到秘魯去。」晚上,當孩子們和約瑟芬姑媽一起吃著冷麵包配橙汁的晚餐時,桑妮便告訴自己:「去!」意思應該就是:「好吧,至少這裡沒有歐拉夫伯爵的標誌。」
但是,不論三個孩子如何把過去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悲慘事件,拿來和住在約瑟芬姑媽家裡相比,仍然無法對現狀感到滿意。閒暇的時候,奧薇特會把火車模型的齒輪、開關全部拆開來,希望能夠發明出一種可以加熱食物,卻不會嚇壞姑媽的東西來。可是她多麼希望事情能夠簡單一點,只要姑媽願意把爐子打開,不就好了嘛!克勞斯會坐在圖書室裡,把腳放在腳凳上,讀著語法書,直到日落西山。但是當他望著陰鬱的湖面時,便無法克制地想著,如果他們現在還是跟蒙叔叔和他那些爬行動物們住在一起就好了。至於桑妮,則不時抽空咬一咬漂亮潘妮的頭,但也不免會妄想,如果爸爸、媽媽還活著就好了,那樣她就可以安全地和姐姐、哥哥在波特萊爾家的大宅院裡玩鬧。
約瑟芬姑媽似乎很少出門,因為外面有太多事情讓她害怕了。不過,有一天,當孩子們告訴姑媽,出租車司機說赫門颶風即將來襲的時候,姑媽終於同意帶他們到城裡去採買一些雜貨。約瑟芬姑媽不敢開車,因為怕車門會卡住,把她關在車子裡,所以他們走了好長的路下山去。當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終於來到市場的時候,腿都走酸了。
「您確定不要我們幫你煮東西嗎?」當約瑟芬姑媽挑著桶子裡的檸檬時,奧薇特問,「我們跟歐拉夫伯爵住的時候,學會了做醬汁通心粉,很簡單,而且絕對安全。」
約瑟芬姑媽搖搖頭說:「幫你們做飯是我這個監護人的責任,況且我也很想試試這道冷檸檬食譜。歐拉夫伯爵聽起來確實很邪惡,竟然叫小孩子靠近爐火! 」
「他對我們很冷酷,」克勞斯同意,但是他沒有繼續指控說,跟歐拉夫伯爵住在一起時,被強迫煮東西還算是好的,「有時候我還會做噩夢,夢到他腳踝上那個可怕的刺青,它讓我害怕極了。」
約瑟芬姑媽皺著眉頭,輕輕拍拍她的圓髮髻。「你恐怕犯了一個語法上的錯誤,克勞斯,」她嚴厲地說,「當你說『它讓我害怕極了』,聽起來好像是他的腳踝讓你害怕極了,但你實際指的是他的刺青,所以你應該說『那個刺青讓我害怕極了』。你懂嗎?」
「是的,我懂了,」克勞斯嘆著氣說,「謝謝您指出我的錯誤,約瑟芬姑媽。」
「哦嗚!」桑妮發出了尖叫聲,她的意思可能是:「克勞斯在說讓他沮喪的事情時,糾正他的語法錯誤實在不太好。」
「不對,不對,桑妮,」約瑟芬把眼睛從她的購物清單上抬起來,堅決地說,「『哦嗚』不是一個詞。記得我們說過要使用正確的說法,對不對?奧薇特,你可不可以去挑一些黃瓜?我下星期還想再做次涼黃瓜湯。」
奧薇特在心裡呻吟著,這呻吟意味著「沒有什麼比另一頓冰冷的晚餐更讓人失望的了」,不過她還是對姑媽笑了笑,然後低頭走向市場的一條過道,去尋找黃瓜。她渴望地看著架子上各式各樣的東西,只要打開爐子,就可以將這些東西做成美味的飯菜。奧薇特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利用她從火車模型研究出來的發明,為約瑟芬姑媽和弟弟妹妹們煮一頓可口的熱食。奧薇特完全沉浸在她發明的想法裡,沒有留意來路,直到她撞上了什麼人。
「對不起……」奧薇特開口,可是當她抬頭一看,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在她面前,站著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戴著藍色的水手帽,左眼戴著黑眼罩。他飢渴地看著奧薇特,彷彿看著一份生日禮物,迫不及待地想要撕開它。他的手指骨瘦如柴,整個身體怪異地向一側傾斜地站著,就像約瑟芬姑媽那棟掛在山丘頂上的房子一般。奧薇特往下一看,這才知道了原因:原來他的左腳是一根木頭義肢,就像大多數裝義肢的人一樣,這個人用他另一條好的腿站著,所以看起來歪向一邊。儘管奧薇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裝義肢的人,但這並非她無法再說下去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她看見了似曾相識的東西——這個人的獨眼閃閃發亮,眼睛上隻掛著一條長長的眉毛。
當某個人把自己喬裝起來,但手法並不高明時,我們可以說他的喬裝好像透明的。這意思並不是指這個人披著透明的塑料或玻璃披肩,或者裹著其他透明的東西,而是指別人可以一眼就看穿他的喬裝——這種喬裝絕對無法愚弄別人,一分鐘都不行。當奧薇特看清自己撞上的這個人的時候,她甚至連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馬上便認出他就是歐拉夫伯爵。
「奧薇特,你站在這兒幹什麼?」約瑟芬姑媽說著,走到她身後,「這一排放的全是需要煮熟的食物,而你知道……」當姑媽看到歐拉夫伯爵時,馬上停止說話,那一刻,奧薇特猜想姑媽勢必也認出他來了。然而,姑媽隨即露出了微笑,奧薇特的希望破滅了。
「嗨!」歐拉夫伯爵對約瑟芬姑媽微笑著說,「我正為了不小心撞到您妹妹,而跟她道歉呢!」
約瑟芬姑媽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在她蒼白頭髮的映襯之下更加明顯。「哦,不!」她說,此時克勞斯和桑妮也湊上來看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奧薇特不是我的妹妹,我是她的法定監護人。」
歐拉夫伯爵用一隻手拍打自己的臉頰,彷彿聽到姑媽說她是牙仙似的。「我真不敢相信啊!」他說,「女士,您看起來實在不像老得可以當別人的法定監護人呢!」
約瑟芬姑媽又臉紅了:「喲,先生,我一輩子都住在湖邊。有人告訴我,這讓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
「我真高興和一位此地的要人認識,」歐拉夫伯爵用了一個愚蠢的字眼「要人」,他摘下藍色水手帽,客氣地說,「我剛到這個小鎮,想在這裡做一點新的生意,所以很希望認識本地人。容我跟您自我介紹。」
「克勞斯和我很高興介紹你,」奧薇特勇氣十足地說,「約瑟芬姑媽,這位是歐……」
「不對,不對!奧薇特,」約瑟芬姑媽打斷她的話,「注意你的語法,你應該說『克勞斯和我很高興能夠介紹你』,因為你還沒有介紹我們呢!」
「可是……」奧薇特想繼續說下去。
「小姑娘,」歐拉夫伯爵用他那隻銳利的眼睛俯視著她,「你的監護人說得對。在你繼續犯錯之前,請容我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訕船長,我在達摩克利斯碼頭經營出租帆船的生意。很高興認識您,這位……」
「我是約瑟芬·安惠賽,」約瑟芬姑媽說,「他們是波特萊爾家的奧薇特、克勞斯和小桑妮。」
「小桑妮,」訕船長重複道,聽起來像是要吃下她,而不是在跟她打招呼,「很高興認識你們大家。或許哪一天,我可以帶你們乘船到湖上一遊。」
「巴!」桑妮尖叫,聽起來似乎在說:「我寧願吃泥巴。」
「我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的。」克勞斯說。
約瑟芬姑媽又尷尬地臉紅了,她嚴厲地看著三個孩子。「孩子們似乎忘了他們的禮貌和語法了,」她說,「請你們馬上跟訕船長道歉。」
「他才不是訕船長,」奧薇特失去了耐心,「他是歐拉夫伯爵。」
約瑟芬姑媽倒抽一口氣,看看焦慮的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又看看一臉冷靜的訕船長。他臉上掛著微笑,但笑容裡卻悄悄露出一絲痕跡,那就是「當他等著約瑟芬姑媽判斷他是否是歐拉夫伯爵的時候,不再那麼自信」。
約瑟芬姑媽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皺起了眉頭。「波先生叫我留意歐拉夫伯爵,」最後,她說,「他也確實說過,孩子們好像不管到哪裡都會看見他。」
「我們到處都看見他,」克勞斯疲憊地說,「是因為他根本就陰魂不散。」
「誰是這位歐夫拉伯爵?」訕船長問。
「歐拉夫伯爵,」約瑟芬姑媽說,「是一個可怕的人,他……」
「就是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人,」奧薇特替姑媽說完,「我才不在乎他叫什麼,他跟歐拉夫伯爵有同樣的尖銳眼神,還有同樣的單條眉毛……」
「但很多人都有這些特徵啊,」約瑟芬姑媽說,「就像我婆婆,她不但只有一條眉毛,還只有一個耳朵呢。」
「刺青!」克勞斯說,「看看他的刺青!歐拉夫伯爵的左腳腳踝有一個眼睛刺青。」
訕船長嘆了一口氣,然後有點兒困難地把他左腿的義肢舉起來,讓大家看清楚。那是一根深色的木頭,打磨得像他的眼睛那麼閃亮,義肢和膝蓋的連接處有一個金屬接環。「可惜的是,我連左腳腳踝都沒有呢!」他用抱怨的語氣說,「它被斷腸湖的水蛭吃光了。」
約瑟芬姑媽立刻熱淚盈眶,她把一隻手搭在訕船長的肩膀上。「啊!可憐的人。」她說,孩子們馬上便知道他們完蛋了。「你們聽到訕船長說的話了嗎?」她問孩子們。
奧薇特試著再說一遍,即使知道這可能一點用也沒有。「他不是訕船長,」她說,「他是……」
「你們認為,他會讓斷腸湖的水蛭吃掉他的腿,」姑媽說,「只是為了來跟你們演一出鬧劇?告訴我們,訕船長,告訴我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就在幾個星期前,我坐在船上,」訕船長說,「我吃了一些意大利肉醬麵,結果灑了一些在腿上。就在我發現之前,水蛭已經吸住了我的腿。」
「我丈夫就是發生了這樣的事。」約瑟芬姑媽咬著嘴唇說。波特萊爾家的三個孩子絕望地握緊了拳頭,他們知道,意大利肉醬麵這些話根本就跟他的名字一樣,全都是騙人的,卻無法拿出證據來。
「這個,」訕船長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小卡片來,交給約瑟芬姑媽,「請收下我的名片。下回您到城裡來,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喝杯茶。」
「聽起來不錯,」約瑟芬姑媽說完,開始讀他的名片,「『訕船長的帆船。每艘船都是它自己的航程。』哦,船長,您這裡犯了一個很嚴重的語法錯誤!」
「什麼?」訕船長揚起他的眉毛說。
「卡片上說『是它自己的航程』,這樣說不通,其實您指的是『有它自己的航程』吧!這種錯誤很常見,訕船長,卻是很可怕的錯誤。」
訕船長的臉色暗沉下來,有那麼一剎那,他看起來似乎要舉起那根義肢,朝約瑟芬姑媽敲下去。不過,他很快就微笑起來。「謝謝您指出我的錯誤。」最後他說。
「不客氣,」約瑟芬姑媽說,「來吧!孩子們!我們要去付賬了。希望很快能再見到您,訕船長。」
訕船長微笑著揮手道再見,但孩子們看到,他的微笑在約瑟芬姑媽轉身之後,馬上變成了冷笑。他愚弄了姑媽,他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們花了一整個下午,背著所有的雜貨長途跋涉回到山丘上。然而,沉重的黃瓜和檸檬也遠不及孩子們心裡的負擔重。上山的一整路,約瑟芬姑媽都在說著訕船長,說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她希望還能再見到他。可是,孩子們都知道訕船長就是歐拉夫伯爵,而且知道他有多麼可惡,他們只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看到他了。
我要很悲傷地說,在故事的這個部分,有一種很恰當的形容詞,那就是「隨著鉤子、漁線和鉛錘下沉」。這說法來自於釣魚界,鉤子、漁線和鉛錘都是釣魚竿的一部分,它們通力合作誘惑魚兒上鉤,走向毀滅。如果有人聽信了一籮筐的謊言,那麼他就會隨著鉤子、漁線和鉛錘下沉,最後發現自己正走向毀滅的結局。約瑟芬姑媽就是這樣,她正隨著訕船長謊言的鉤子、漁線和鉛錘下沉,但是,走向毀滅的卻是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他們沉默地爬上山丘,向下望著斷腸湖,感到厄運正冰冷地向他們襲來。這讓孩子們感到寒冷而失落,彷彿他們並非只是看著幽靈般的湖面,而是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