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鬼魅的大窗子·04

  「看!」克勞斯指著門說。

  一張折成一半的紙,用圖釘釘在木門上。

  克勞斯把紙拿下來,打開。

  「那是什麼?」奧薇特問。桑妮也伸長了脖子要看。

  那天晚上,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和約瑟芬姑媽坐在餐桌前,冰冷的肚子正消化著他們的晚餐。那冰冷的感覺一半來自於姑媽準備的冰檸檬糊,另一半——很可能超過一半——則來自於歐拉夫伯爵已再度走進了他們的生命中。

  「那位訕船長肯定是個不錯的人,」約瑟芬姑媽把一口檸檬糊送進嘴裡,說,「他一定很寂寞,來到一個新地方,又失去了一條腿。也許我們可以邀他過來吃頓飯。」

  「約瑟芬姑媽,我們一直想要告訴您,」奧薇特說,她把檸檬糊在盤子裡撥來撥去,假裝看起來吃了不少,其實並沒有,「他不是訕船長,而是歐拉夫伯爵假扮的。」

  「我真是聽夠了你們這些胡言亂語,」約瑟芬姑媽說,「波先生告訴過我,歐拉夫伯爵的左腳踝上有個刺青,而且兩隻眼睛上只有一條眉毛。訕船長並沒有左腳踝,也只有一隻眼睛。我真不敢相信,你們竟敢懷疑這個眼睛有毛病的人。」

  「我也有眼睛的毛病,」克勞斯指著自己的眼鏡說,「而您也不相信我。」

  「如果你不這麼莽撞,我會很感謝你。」約瑟芬姑媽說,她用了「莽撞」這個詞,來表示「指出我的錯誤,來讓我生氣」。「這真是讓我非常惱怒,你從今以後必須接受,訕船長不是歐拉夫伯爵,」她從口袋裡掏出名片來,「看看他的名片,上面寫著歐拉夫伯爵嗎?沒有!上面寫的是訕船長。這張名片上確實有非常嚴重的語法錯誤,但仍然可以證明訕船長就是訕船長。」

  約瑟芬姑媽把名片放在餐桌上,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看著它嘆了一口氣。一張名片,當然了,並不能證明什麼。任何人都可以走到印刷廠,去印一張他們想說什麼都可以的名片。丹麥國王可以去印一張名片,說他賣高爾夫球;你的牙醫也可以去印一張名片,說她是你的祖母。我還曾經為了逃出敵人的城堡,去印一堆我是法國海軍司令的名片呢!不能因為是印上去的——不論是印在名片上,還是印在報紙或書上——就相信那肯定是真的。三個孤兒非常清楚這個簡單的道理,但就是無法說出能夠說服約瑟芬姑媽的話來。所以,他們只能看著約瑟芬姑媽,嘆著氣,沉默地假裝吃檸檬糊。

  餐桌上一片沉寂,因此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每個人——奧薇特、克勞斯、桑妮,甚至約瑟芬姑媽——都嚇得跳了起來。「天啊!」約瑟芬姑媽說,「我們該怎麼辦?」

  「喂喂!」桑妮叫道,她的意思應該是:「那就去接啊!」

  約瑟芬姑媽從餐桌旁站起來,卻無法移動半步。電話鈴響了第二聲。「可能是很重要的電話,」她說,「可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冒著觸電的危險去接。」

  「如果這樣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奧薇特用餐巾擦擦嘴,說,「我來接電話。」奧薇特站起來,在電話響第三聲的時候,走過去把它接了起來。

  「餵?」她說。

  「是安惠賽太太嗎?」一個氣喘吁籲的聲音問。

  「不是,」奧薇特回答,「我是奧薇特·波特萊爾。請問找哪位?」

  「叫老太婆過來聽電話,孤兒。」那個聲音說。奧薇特僵住了,她聽出那是訕船長。她迅速地偷看了約瑟芬姑媽一眼,而姑媽正緊張兮兮地看著奧薇特。

  「對不起,」奧薇特對著電話說,「你撥錯號碼了。」

  「別跟我耍把戲,你這個可惡的女孩……」訕船長正要繼續說下去,奧薇特已經把電話掛掉了。她的心臟怦怦直跳,轉身面對約瑟芬姑媽。

  「那個人是要找霍普隆舞蹈學校的,」奧薇特迅速扯了一個謊,「我跟他說撥錯號碼了。」

  「你真是個勇敢的女孩,」約瑟芬姑媽嘟囔道,「就這樣把電話接起來。」

  「其實這是很安全的。」奧薇特說。

  「你難道沒有接過電話嗎,約瑟芬姑媽?」克勞斯問。

  「幾乎都是伊克接的,」約瑟芬姑媽說,「他會戴上一種特殊的手套來保證安全。不過現在看到你接電話,我想下次如果有人再打來,我會試試看。」

  電話又響了。約瑟芬姑媽再度跳了起來。「我的天啊!」她說,「沒想到這麼快又響了,真是個充滿危險的夜晚啊!」

  奧薇特盯著電話,她知道一定又是訕船長打來的。「要不要我再去接?」她問。

  「不,不!」約瑟芬姑媽說著站起身來,膽戰心驚地朝著電話走去,彷彿它是一條會咬人的大狼狗。「我說過要試試看,我會做到的。」她深吸一口氣,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了話筒。

  「餵?」她說,「是!我就是。哦!嗨!訕船長,聽到您的聲音真好。」約瑟芬姑媽聽了好一會兒,然後臉色刷地轉紅了。「您這麼說真是太好了,訕船長,可是……啊?什麼?好吧!您這麼說真是太好了,朱利奧。什麼?什麼?哦!這主意不錯,不過請您等一下! 」

  約瑟芬姑媽用手把話筒遮起來,對孩子們說:「奧薇特、克勞斯、桑妮,回你們房間去。訕船長——就是朱利奧,他要我直接叫他的名字——想給你們一點驚喜,他要跟我討論討論。」

  「我們不要什麼驚喜。」克勞斯說。

  「當然要!」約瑟芬姑媽說,「好了,快點走開,我要跟他討論了,你們不要在這兒偷聽。」

  「我們沒有偷聽,」奧薇特說,「我覺得我們待在這裡可能更好。」

  「你們可能是搞不清楚『偷聽』這個詞的意思,」約瑟芬姑媽說,「它的意思就是『聽到你們不該聽的』。如果你們待在這裡,就會聽到了。請你們回房間去。」

  「我們知道偷聽的意思。」克勞斯說,不過他還是跟著姐姐和妹妹回房裡去了。進了房裡,他們沉默地彼此望了一眼,眼裡滿是絕望。奧薇特把床上她正研究了一半的玩具火車拿開,空出一塊地方,三個人並躺在床上,愁眉不展地望著天花板。

  「我想我們在這裡還是安全的,」奧薇特悶悶地說,「我想,一個連房地產經紀人都會害怕的人,是不可能對歐拉夫伯爵友善的,不論他再怎麼偽裝。」

  「你覺得他真的讓水蛭吃掉他的腿,」克勞斯顫抖著說,「只為了把他的刺青藏起來?」

  「惡!」桑妮叫道,可能是說:「即使對歐拉夫伯爵那種人來說,那也是不太可能的舉動。」

  「我跟桑妮想得一樣,」奧薇特說,「我認為他說那些關於水蛭的故事,只是想讓約瑟芬姑媽同情他。」

  「而且真的有效,」克勞斯說著嘆了一口氣,「自從他告訴她那個可憐的故事之後,她就掉入了他佈置的陷阱裡了。」

  「至少她不像蒙叔叔那麼信任他,」奧薇特指出,「蒙叔叔甚至還讓歐拉夫伯爵直接住進了家裡。」

  「至少那時候我們還可以盯住他。」克勞斯回答。

  「嘔嗚!」桑妮說,她的意思應該是:「雖然我們還是救不了蒙叔叔。」

  「你覺得他這一次會耍什麼花招?」奧薇特問,「也許他打算把我們帶到他的一艘船上去,然後把我們丟進湖裡淹死。」

  「或許他想把這整棟房子推到山下去,」克勞斯說,「然後謊稱是赫門颶風的傑作。」

  「嚇嗚!」桑妮淒慘地說,意思可能是:「也許他要把斷腸水蛭放到我們的床上。」

  「也許、也許、也許,」奧薇特說,「所有這些『也許』都不能拯救我們。」

  「我們可以打電話給波先生,跟他說歐拉夫伯爵在這裡,」克勞斯說,「也許他可以來這裡把我們帶走。」

  「那是問題最大的一個『也許』,」奧薇特說,「我們永遠無法說服波先生任何事,連親眼見到歐拉夫伯爵的約瑟芬姑媽都不肯相信我們,更別提波先生了。」

  「她甚至不認為她看見了歐拉夫伯爵,」克勞斯悲傷地說,「她覺得她見到的是訕船長。」

  桑妮一點、一點地咬著漂亮潘妮的頭,嘟嘟囔囔地說:「豬豬!」她的意思應該是:「你指的是朱利奧。」

  「那我就不知道我們還能怎麼辦了,」克勞斯說,「除了張大我們的眼睛和耳朵。」

  「肚嘛。」桑妮也同意。

  「你們兩個說得沒錯,」奧薇特說,「我們必須非常小心才行。」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鄭重地點點頭,卻仍然無法趕走肚子裡那一團冰冷。他們都覺得光是小心注意,並不足以抵抗訕船長的詭計,而且,隨著時光一點一滴流逝,他們感到更加不安。奧薇特用絲帶把頭髮紮起來,讓它不要遮住眼睛,就像她在發明東西時一樣。然而,她想了又想,思考了幾個鐘頭,還是無法想出其他的辦法來。克勞斯全神貫注地盯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寫了什麼有趣的文字似的,但是,時間愈來愈晚了,他卻什麼也沒有想出來。而桑妮不斷地啃著漂亮潘妮的頭,可不論她咬了多久,還是想不出能夠減輕他們憂慮的辦法來。

  我有一個叫做蘇琴娜的朋友,是個社會學家,她最喜歡說的話就是:「等馬兒都跑了,人才會想起把馬房鎖起來。」這句話的意思,簡單地說就是,有時最好的計劃非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了,才會出現。我很遺憾地說,波特萊爾家孩子們的情況正是這樣。他們憂慮了好幾個小時,這時,卻突然聽到一聲玻璃破碎的巨響。他們馬上就明白這個盯住訕船長的計劃還不夠完善。

  「那是什麼聲音?」奧薇特說著從床上爬起來。

  「聽起來好像是玻璃破裂的聲音。」克勞斯擔心地走向臥室的門口。

  「破破!」桑妮尖聲叫起來,不過她的哥哥、姐姐已經沒有時間去猜她的意思了,因為他們全都急忙往走廊衝出去。

  「約瑟芬姑媽!約瑟芬姑媽!」奧薇特叫著,卻沒有任何回應。她看看走廊上下,一切都靜悄悄的。「約瑟芬姑媽!」她再次大叫。奧薇特領著弟弟妹妹們跑進餐廳,然而,他們的監護人並不在裡面。桌上的蠟燭還亮著,搖曳的燭光照著名片和幾碗冷檸檬糊。

  「約瑟芬姑媽!」奧薇特呼喊道。孩子們迅速跑回走廊,往圖書室跑去。奧薇特跑著,腦子卻不禁想起那個悲劇降臨的早上,他們是如何呼喊著蒙叔叔的名字。「約瑟芬姑媽!」她叫著,「約瑟芬姑媽!」她無法不想起每個做噩夢的夜晚,半夜從睡夢中驚醒,呼喊著雙親的名字;夢中,她總會看到那場大火奪去父母親的生命。「約瑟芬姑媽!」她輕碰圖書室的門,叫道。奧薇特多麼害怕約瑟芬姑媽再也聽不到她喊她的名字。

  「看!」克勞斯指著門說。一張折成一半的紙,用圖釘釘在木門上。克勞斯把紙拿下來,打開。

  「那是什麼?」奧薇特問。桑妮也伸長了脖子要看。

  「一張紙條。」克勞斯說著,大聲念了出來。

  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

  當你們讀到這張紙條的時候,我的生命也到了它是自己的盡頭。我的心就像伊克一樣的冷,而我再也不能沉受這樣的生活了。我知道你們可能無法理解一個遺霜的悲慘生活,或者,是什麼讓我這麼絕望。但是,請你們了解,這樣做我會更快樂。我最後地願望和遺言,就是把你們留給訕船長照顧,他是一個仁慈而高尚的人。即使我做了這樣可怕的事,還是請你們要恫察我的用心。

  你們的約瑟芬姑媽

  「不好了!」念完之後,克勞斯輕呼道。他把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念錯了。「不好了!」他再次虛弱地說。

  奧薇特一言不發地打開了圖書室的門。當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踏進門的那一刻,不禁打了個寒戰。房間冷得像冰庫,而下一秒鐘,孩子們就知道原因了。那扇大窗戶破了。除了窗櫺還殘留了幾個碎片之外,一整塊玻璃全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大洞,通往外面那片無邊無際的黑夜。

  夜晚的冷空氣從大洞灌進來,吹得書架咯咯作響,孩子們冷得緊緊靠在一起。但是,儘管冷得要命,孩子們還是小心地往那個空蕩蕩的黑洞走過去,探頭往下看。夜如此黑暗,窗外彷彿什麼東西也沒有。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站在窗邊好一會兒,想起了就在幾天之前,他們站在同樣的地方,心中驀然升起的那份恐懼。他們現在知道這份恐懼是理性的。孩子們緊抱住彼此,眼前烏黑一片,意識到自己要多加註意的打算已經太遲了。他們鎖上了馬房,可憐的約瑟芬姑媽卻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