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鬼魅的大窗子·05

  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困在這棟漆黑的房子裡,

  感覺就像飛蠅困在捕蠅草中。

  那場奪走他們雙親生命的大火,

  似乎就是這陷阱的開始,

  他們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

  當你們讀到這張紙條的時候,我的生命也到了它是自己的盡頭。我的心就像伊克一樣的冷,而我再也不能沉受這樣的生活了。我知道你們可能無法理解一個遺霜的悲慘生活,或者,是什麼讓我這麼絕望。但是,請你們了解,這樣做我會更快樂。我最後地願望和遺言,就是把你們留給訕船長照顧,他是一個仁慈而高尚的人。即使我做了這樣可怕的事,還是請你們要恫察我的用心。

  你們的約瑟芬姑媽

  「停!」奧薇特哭叫起來,「不要再念了,克勞斯!我們已經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了。」

  「我只是不敢相信。」克勞斯把紙條第一百次打開來看。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淒涼地坐在餐桌旁,桌上還擺著冷檸檬糊。他們的心中充滿恐懼。奧薇特已經打過電話給波先生,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孩子們焦慮得無法入睡,只能整夜待在這裡,等著波先生明天搭第一班「無常號」渡輪過來。蠟燭即將燒盡,克勞斯必須非常靠近燭火,才能讀約瑟芬姑媽的紙條。「這張紙條有點好玩,可是我說不清到底怎麼回事。」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奧薇特質問他,「約瑟芬姑媽把她自己丟出窗外,這有什麼好玩的?」

  「不是那種開玩笑的好玩,」克勞斯說,「是另外一種好玩的感覺。為什麼呢,她第一個句子說『我的生命也到了它是自己的盡頭』。」

  「沒錯啊!它是到了盡頭。」奧薇特渾身發抖。

  「我不是這個意思,」克勞斯耐心地解釋道,「她用『它是自己的盡頭』不太對勁啊!她應該用『它自己的盡頭』就好,不需要多這個『是』字。」訕船長的名片仍然擺在桌上,他拿了起來,「記不記得約瑟芬姑媽看到這張名片的時候,說『是它自己的航程』是個很嚴重的語法錯誤。」

  「這時候誰在乎什麼語法錯誤?」奧薇特問,「約瑟芬姑媽都已經跳到窗外去了。」

  「可是約瑟芬姑媽會在乎啊,」克勞斯指出,「她最在乎的就是語法。記得嗎,她說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樂趣。」

  「再大的樂趣也不夠,」奧薇特哀傷地說,「不論她多麼喜愛語法,紙條上不是說,她再也不能承受這樣的生活了。」

  「你瞧,這又是另外一個錯誤,」克勞斯說,「紙條上寫的不是『承受』的『承』,而是『沉沒』的『沉』。」

  「你才是讓人無法承受!是承受的『承』,不是沉沒的『沉』。」奧薇特叫著。

  「你才真是夠愚蠢的,是愚笨的『愚』。」克勞斯怒氣沖沖地回擊道。

  「啊呀!」桑妮尖叫了一聲,她的意思是:「請不要再吵了!」奧薇特和克勞斯看看他們的小妹妹,又看看彼此。通常,當某人自己很沮喪的時候,總是要搞得別人也很沮喪,可是這對解決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

  「對不起,克勞斯!」奧薇特虛弱地說,「不是你讓人無法承受,是我們的處境讓人無法承受。」

  「我知道,」克勞斯悲傷地說,「我也很抱歉。你一點也不愚蠢,奧薇特,其實你是非常聰明的。我希望你夠聰明,能把我們從這種處境中拯救出去。約瑟芬姑媽從窗戶跳出去了,還把我們留給訕船長照顧。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

  「波先生已經在路上了,」奧薇特說,「他在電話裡說,明天一早他第一件事就是趕到這裡,所以我們應該不用等太久。也許波先生可以給我們一些幫助。 」

  「我想也是。」克勞斯說著,看看他的姐姐和妹妹,嘆了一口氣。他們知道波先生能夠提供的幫助肯定很少。當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和歐拉夫伯爵住在一起時,孩子們告訴他歐拉夫伯爵有多麼殘酷,波先生卻一點也沒幫他們。當孩子們和蒙叔叔住在一起時,他們告訴他歐拉夫伯爵的陰謀,波先生也沒有伸出援手。很明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波先生也不會有什麼幫助的。

  一根蠟燭已經燒完了,冒出一縷青煙,孩子們深深地縮進椅子裡。你或許知道有一種生長在熱帶地區的植物,叫做捕蠅草,頂端有一個開口,形狀像張開的嘴,邊緣還有像牙齒一樣的尖刺。當飛蠅聞到花香,停在捕蠅草上的時候,那個開口便會合起來,把飛蠅困住。飛蠅在裡面驚慌地亂飛,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捕蠅草會慢慢地把牠吃得一點也不剩。

  此刻,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困在這棟漆黑的房子裡,感覺就像飛蠅困在捕蠅草中。那場奪走他們雙親生命的大火,似乎就是這陷阱的開始,他們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他們在這裡、那裡驚慌失措地亂飛——從歐拉夫伯爵在城裡的房子,到蒙叔叔在鄉下的房子,到現在,約瑟芬姑媽在湖濱山崖上的家——不論他們身處何處,悲慘總是把他們困住,越來越緊,似乎不需要太久,這三個孩子就會被吞食殆盡。

  「我們可以把紙條撕了,」最後,克勞斯開口了,「這樣波先生就不會知道約瑟芬姑媽的遺願,我們也不會被交給訕船長。」

  「可是我已經告訴波先生,約瑟芬姑媽留了紙條給我們了。」奧薇特說。

  「那我們來偽造,」克勞斯用了個「偽造」的字眼,意思就是「自己寫,然後假裝是別人寫的」,「除了訕船長那個部分之外,其他都照姑媽寫的。」

  「啊哈!」桑妮叫道,這是桑妮最喜歡說的話,而且這句話不需要解釋,就可以明白她的意思。她只要說「啊哈!」,就表示她發現了什麼。

  「沒錯!」奧薇特也叫起來,「訕船長就是這麼做的!這紙條是他寫的,不是姑媽寫的!」

  克勞斯抬起鏡片後面的雙眼:「這樣才能解釋它是自己的盡頭是怎麼回事。」

  「這樣也才能解釋沉受是怎麼回事。」奧薇特也說。

  「耶!」桑妮驚聲叫道,她的意思可能是:「訕船長把約瑟芬姑媽丟到窗外去,然後寫這張紙條來掩蓋他的罪行。」

  「真是可怕!」克勞斯說,他一想到姑媽掉進她怕得要命的湖裡,就忍不住打個寒戰。

  「如果我們沒有揭發他的陰謀,」奧薇特說,「他不知道還會對我們做出什麼事情來呢!我真等不及要告訴波先生。」

  就在這個絕佳的時刻,門鈴響了,孩子們趕忙奔過去。奧薇特帶著弟弟妹妹穿過走廊,傷感地看了暖氣一眼,因為她記得姑媽是多麼害怕這玩意兒;克勞斯緊跟在後,碰觸門把的時候格外溫柔,因為他想起姑媽曾警告說,太用力的話,會把門弄碎;桑妮則是悲傷地看了看門口那塊踏腳墊,因為她記得姑媽說它會讓人摔斷脖子。約瑟芬姑媽對每一樣可能傷害她的東西都很小心,可傷害還是發生了。

  奧薇特打開了那扇油漆斑駁的白色房門,在黎明的昏暗光線之下,看到波先生正站在門外。「波先生!」奧薇特開口說道。她打算把他們發現歐拉夫伯爵偽造紙條這件事立刻告訴波先生,可是她一看到波先生一隻手拿著白手帕,另一隻手裡提著黑色公文包站在門口,想說的話卻卡在了喉嚨裡。眼淚真是個古怪的東西,不論是發生了地震,或是觀賞木偶戲,沒有前兆,也不需要好理由,它隨時可能說來就來。

  「波先生!」奧薇特又說了一次。突然間,她和弟弟妹妹都哭了起來。奧薇特哭著,肩膀隨著啜泣抖動著;克勞斯哭著,眼鏡隨著淚水滑到鼻子下;桑妮也哭著,張大嘴露出四顆小牙。波先生放下他的公文包和手帕。他不是那種擅長安慰別人的人,但他還是用手臂抱住孩子們,嘴裡念著「好了,好了」。這字眼兒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有些人在安慰別人時,嘴裡會無意識地這麼喃喃自語。

  波先生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來安慰他們,但是此刻,我卻希望自己有種神奇的力量,讓我可以回到現場,跟那三個孩子說說話。如果能夠,我會告訴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不論是地震或觀賞木偶戲,眼淚都會毫無預警且毫無理由地跑出來。孩子們之所以會哭泣,當然是因為他們以為約瑟芬姑媽死了,而我希望自己有能力可以到他們的身邊去,告訴他們,不!他們錯了。然而,我不能。我並不在那個昏暗的清晨,不在斷腸湖畔的山丘上。我只是在無人的暗夜,坐在我的房間裡,望著窗外的墓地,寫下他們的故事。我不能告訴孩子們他們錯了,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當孩子們在波先生的懷抱裡哭泣的時候,約瑟芬姑媽並沒有死。

  她還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