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鬼魅的大窗子·08

  約瑟芬姑媽的房子眼看就要滑下山丘了。

  「快逃啊!」奧薇特再次大叫。

  孩子們連滾帶爬地穿過傾斜的走廊,

  不斷地跌落水坑裡,又不斷地爬起來。

  當一個人的舌頭因為過敏而腫起來的時候,別人通常很難明白他在說什麼。

  「不拉、不拉、不拉、不拉。」當他們走下出租車,一頭沖向約瑟芬姑媽家那塊薄門板的時候,克勞斯說話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奧薇特說著,抓抓脖子上的一塊紅疹子,那疹子長成了明尼蘇達州的形狀。

  「不拉、不拉、不拉、不拉。」克勞斯又重複一遍。或許他說的是別的,不過我實在是也不知道。

  「算了,算了,」奧薇特說著打開門,把弟弟妹妹推進去,「你要時間,現在你有了,你必須趕快想出來。」

  「不拉、不拉、不拉。」克勞斯大著舌頭說。

  「我還是聽不懂。」奧薇特說。她脫下桑妮的外套,然後脫下自己的,把兩件外套扔在地上。通常,外套應該掛在衣架上或放進衣櫥裡,可是蕁麻疹會讓人煩躁得不想做這些事。「克勞斯,我現在只能猜你的意思是同意我的話。好了,不需要我們幫忙的話,我和桑妮現在要去泡蘇打水澡,好讓疹子舒服一點。」

  「不拉!」桑妮叫著。她應該是要說「好!」,意思可能是:「好!我的疹子正癢得要命。」

  「不拉。」克勞斯用力點點頭,然後急忙跑向走廊。克勞斯沒有脫下外套,不是因為過敏讓他煩躁,而是因為他要去一個很冷的地方。

  克勞斯打開圖書室的門,卻驚訝地發現裡面全變了樣兒。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帶來了狂風,吹走了最後一片碎窗;雨水滲進了約瑟芬姑媽舒適的椅子,留下一片黑色的污漬。書架上的一些書被吹落到窗口,也泡了水。還有一些看起來比這些書更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不過克勞斯已經沒有時間悲傷了,因為他知道訕船長一定會盡可能火速趕來把他們接走,所以他必須馬上開始工作。

  他先把約瑟芬姑媽的紙條從口袋裡拿出來,攤在桌上,並用書壓住,以免被風吹走。然後,他快步走到書架邊上,看著書脊搜尋自己要找的書。他挑了三本:《語法基本規則與標點符號》《初級省略符號手冊》和《古今文字大全》。每本書都跟西瓜一樣重,克勞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們全搬下來,「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桌上。「不拉、不拉、不拉、不拉、不拉。」他自言自語,並找來一支筆開始工作。

  圖書室本來是一個很適合下午工作的地方,但可不是在這種窗戶被一掃而空,而且暴風雨又逐漸接近的情況下。冷風呼呼地吹,雨也越下越大,房間裡越來越不舒服,但是克勞斯完全沒有註意到這些。他打開書,做了大量——「大量」就是「很多」的意思——筆記,還在約瑟芬姑媽寫的紙條上畫了好幾個圈圈。外面開始響起轟隆的雷聲,每一響雷聲都把整棟房子震得搖搖晃晃,但克勞斯還是不停地一頁頁翻著,並隨手寫下一些東西。隨著外頭一陣閃電亮起,克勞斯突然停下來,瞪著紙條看了許久,專注地皺著眉頭。最後,他在紙條的下方寫下幾個字。他極度專心地工作著,所以當奧薇特和桑妮進入圖書室,喊了他一聲時,他整個人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不拉嚇死不拉!」他驚聲尖叫道,心臟怦怦地猛跳著,他的舌頭稍微消腫了。

  「對不起,」奧薇特說,「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不拉不拉洗蘇打澡不拉?」他問。

  「沒有,」奧薇特回答道,「我們沒辦法泡蘇打水澡,因為約瑟芬姑媽從來不煮東西,她根本就沒有蘇打。我們只是洗了個普通的澡,不過沒關係。克勞斯,你在這個冷得要命的房間裡做什麼?你為什麼在約瑟芬姑媽的紙條上畫這麼多圈圈?」

  「不拉究語法。」他指著書回答。

  「不拉?」桑妮叫道,她應該是要叫「為為?」意思可能是:「你為什麼要浪費這麼多寶貴的時間研究語法呢?」

  「不拉為,」克勞斯焦急地解釋說,「我想不拉芬姑媽在不拉紙上留了不拉信息給我們。」

  「她很悲傷,把自己丟出了窗外,」奧薇特在風中顫抖著說,「那上面還會有什麼其他的信息嗎?」

  「那上面有太多不拉語法錯誤,」克勞斯說,「約瑟芬姑媽熱愛語法,不可能犯那麼多不拉錯誤的,除非她有不拉理由。所以,那就是我在不拉做的事——數語法錯誤。」

  「不拉。」桑妮說,她的意思是:「請繼續,克勞斯。」

  克勞斯抹掉鏡片上的幾滴雨水,低頭看著他的筆記:「好,我已經知道第一段就有一個不拉錯誤『是』,我想那隻是要引起我們的注意的。但是再看第二句不拉話:『而我再也不能沉受這樣的生活了』。」

  「正確的字應該是『承』受,」奧薇特說,「你已經說過了。」

  「不拉我想還有更多,」克勞斯說,「『我的心就像伊克一樣的冷』聽起來不對勁啊。記不記得姑媽曾經不拉說過,她寧願想像她的丈夫在很不拉熱的地方。」

  「對啊!」奧薇特說,她記得姑媽的話,「她就是在這個房間裡說的,她說伊克喜歡陽光普照的地方,所以她都會想像他現在在很熱的地方。」

  「所以,我想約瑟芬姑媽的意思不是『像伊克一樣的冷』,而是『像冰一樣的冷』。」克勞斯說。

  「好吧!所以我們現在有『冰』和『沉』這兩個字,可是我還是看不出有什麼意義在裡面。」奧薇特說。

  「我也是,」克勞斯說,「可是我們再看不拉下一句:『我知道你們可能無法理解一個遺霜的悲慘生活』。我在這本《古今文字大全》裡查到『遺霜』這兩個字。」

  「為什麼?」奧薇特問,「你不是說遺孀是寡婦的流行說法嗎?」

  「沒錯,」克勞斯回答,「可是遺霜的霜是個錯字,應該是有女字旁的『孀』才對。」

  「像冰一樣冷,」奧薇特用指頭數著,「沉受,還有遺霜。信息還是不夠多啊!」

  「讓我說完,」克勞斯說,「我還發現了更多錯誤。她後面還寫道『我最後地願望和遺言』,我查了《語法基本規則與標點符號》這本書,發現『願望和遺言』都是名詞,所以前面應該用最後『的』,而不是最後『地』。」

  「苦!」桑妮大叫,意思應該是:「研究這些真是讓我頭痛啊!」

  「我也是,桑妮,」奧薇特說著把桑妮抱起來,放在桌上,「不過我們還是要讓他說完。」

  「不拉還有一個呢,」克勞斯伸出一根手指頭,接著說,「我還發現一個錯字,約瑟芬姑媽最後寫:『還是請你們要恫察我的用心。』正確的寫法應該是山洞的『洞』。」

  「那又怎麼樣呢?」奧薇特問,「這一堆錯誤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克勞斯露出微笑,把他寫在紙條下方的幾個字拿給姐姐和妹妹看。「冰沉霜地洞!」他大聲念出來。

  「壁洞?」桑妮問,她的意思是:「什麼地洞?」

  「冰沉霜地洞,」克勞斯重複道,「如果我們把這些錯誤通通揪出來,就可以湊出這幾個字。約瑟芬姑媽故意寫錯這些字,她知道我們會發現的。她這是在暗示我們一個信息,這個信息就是冰沉霜……」

  一陣突來的強風打斷了克勞斯的話。風從破碎的窗口灌進來,把圖書室吹得跟響葫蘆似的;響葫蘆是一種在拉丁美洲常用的樂器,外形是個葫蘆,搖起來沙沙作響。當風吹進圖書室時,裡面的每樣東西都劇烈地震動起來了。椅子和踏腳凳翻了個四腳朝天,書架也搖晃得非常厲害,就連約瑟芬姑媽收藏的最厚的書都跌落下來,掉在地板上的雨水裡。黑夜中的一陣雷電交加之際,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也滾落到地板上。

  「我們趕快離開這裡!」奧薇特在雷聲中大叫,一邊抓住弟弟妹妹的手。強風中,孩子們彷彿在攀爬陡峭的山壁似的,往圖書室門口奮力地匍匐前進。他們好不容易爬出圖書室,趕緊把門用力關上。直到安全地站在走廊上,孩子們才終於能夠喘一口氣。

  「可憐的約瑟芬姑媽,」奧薇特說,「她的圖書室毀了。」

  「可是我還得回去,」克勞斯抓著紙條說,「我們才發現約瑟芬姑媽留下冰沉霜地洞的暗示,還需要進圖書室去找更多資料。」

  「絕對不是這個圖書室,」奧薇特指出,「這個圖書室裡都是關於語法的書,我們需要關於斷腸湖的書。」

  「為什麼?」克勞斯問。

  「我敢跟你打賭,冰沉霜地洞就在斷腸湖,」奧薇特說,「記得姑媽曾說,她知道湖裡的每一個島嶼和湖邊的每一個洞穴嗎?我敢打包票,冰沉霜地洞就是其中的一個洞穴。」

  「可是,為什麼姑媽的秘密指示跟這些洞穴有關呢?」克勞斯問。

  「你已經查出了這個指示,」奧薇特說,「難道還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約瑟芬姑媽並沒有死,她只是要人家以為她死了,不過她又想法子告訴我們其實她躲藏在某個地方。我們必須找到她那些關於斷腸湖的書,去查出冰沉霜地洞到底在哪裡。」

  「可是我們得先知道書在哪兒啊!」克勞斯說,「她告訴過我們,她把書都收起來了,記不記得?」

  桑妮說了什麼表示同意的話,可是雷聲讓她的哥哥、姐姐都聽不見她說的話。

  「讓我們想想看,」奧薇特說,「如果你不想看到某樣東西,你會把它藏在哪裡?」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用力回想,當他們住在自家大宅時,把不想看到的東西藏在什麼地方。奧薇特想到她曾經發明了一個電動口琴,可是發出的聲音真是可怕,她為了不讓自己想起這個失敗的發明,便把它藏起來了。克勞斯想起他曾經看過一本關於普法戰爭的書,可是實在太難懂了,於是他把書藏起來,免得一看到它,就會提醒自己年齡還不夠大,讀不懂這種書。桑妮也想起有一塊堅硬的石頭,連她那銳利的牙齒都咬不動,所以她把石頭給藏起來,免得自己無法克制想咬東西的衝動,害得牙酸齒疼。三個孩子都想到了他們藏東西的地方。

  「床底下。」奧薇特說。

  「床底下。」克勞斯說。

  「下下。」桑妮也同意。

  二話不說,三個孩子直奔約瑟芬姑媽的房間。通常,沒有敲門就擅自進入別人的房間,是不禮貌的行為。不過,如果這個人死了,或假裝死了,那就另當別論。因此,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沒有敲門,便直接進入姑媽的房間。約瑟芬姑媽的房間和孩子們的房間差不多,床上鋪著海軍藍床罩,角落裡也有一堆錫罐子。一扇小窗開向雨水浸潤的山丘,床邊摞著一些姑媽尚未閱讀的語法新書。說來令人鼻酸,這些書她可能永遠也不會讀了。然而,孩子們對這房裡唯一感興趣的地方只有床底下。三個孩子跪下來往裡面看。

  約瑟芬姑媽似乎有一大堆她不想看到的東西。床底下有好幾個鍋壺瓢罐,她不想看到這些東西,因為這會讓她想起爐子。還有一些別人送給她當禮物的醜陋襪子,這些襪子醜得有傷人類的眼睛。孩子們還發現了一張令人傷心的照片,裡面是一個看起來很仁慈的男人,一隻手拿著一把餅乾,嘴巴噘起來像在吹口哨的樣子。這個男人是伊克,孩子們都知道姑媽之所以把照片藏起來,是因為她不想睹物思人。最後,在一個最大的鍋子後面,有一摞書,孩子們馬上把書搬了出來。

  「《斷腸湖之潮汐》,」奧薇特念著最上面一本書的書名,「這本沒什麼用處。」

  「《斷腸湖底之謎》,」克勞斯看著下一本書,「這也沒什麼幫助。」

  「《斷腸湖鱒魚》。」奧薇特讀著。

  「《達摩克利斯碼頭區的歷史》。」克勞斯念著。

  「《艾文·雷克瑞毛斯——斷腸湖探險家》。」奧薇特念著。

  「《製造水的方法》。」克勞斯讀著。

  「《斷腸湖圖集》。」奧薇特念著。

  「斷腸湖圖集?太棒了!」克勞斯大叫,「這是一本地圖集。」

  窗外一陣雷電,雨下得更大了,劈裡啪啦敲得好像有人在屋頂上面打鼓似的。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迅速打開書,一頁頁地翻著。裡面全是湖區各個地方的地圖,就是找不到冰沉霜地洞。

  「這本書有四百七十八頁,」克勞斯翻到最後一頁,叫道,「我們一輩子也找不到冰沉霜地洞。」

  「我們沒有一輩子的時間,」奧薇特說,「訕船長可能已經在路上了。查後面的索引,直接找冰沉霜地洞。」

  克勞斯翻到索引,我相信你也知道,書後面附的索引會以筆劃或註音符號的排列方式,列出書裡提到的所有專有名詞,並註明頁數。克勞斯的手指迅速找到「b」部,嘴裡自言自語地念著:「巴拉不列島、邦濱崩斷崖、扁鱉灣、冰雹、冰河、冰沉霜地洞——在這裡!冰沉霜地洞,第一百零四頁。」克勞斯馬上翻開那一頁,仔細地看著詳細的地圖,「冰沉霜地洞,冰沉霜地洞,在哪裡啊?」

  「在這裡!」奧薇特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小點,上面寫著冰沉霜地洞,「就在達摩克利斯碼頭的正對面,它的東方有個熏衣草燈塔。咱們走! 」

  「走?」克勞斯說,「我們怎麼橫渡這個湖呢?」

  「坐無常號渡輪過去,」奧薇特指著地圖上的小點說,「看!渡輪直接到熏衣草燈塔,我們到了那裡再走過去。」

  「我們要在這樣的風雨天走路去達摩克利斯碼頭嗎?」克勞斯問。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奧薇特回答,「我們必須證明約瑟芬姑媽還活著,否則訕船長就會來把我們帶走的。」

  「我只希望她還……」克勞斯還沒說完,突然指著窗子叫出來,「你們看!」

  奧薇特和桑妮看向克勞斯所指的地方。從約瑟芬姑媽臥室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根支撐房子的金屬樑柱,原來是為了把房子撐住,免得房子掉下湖裡去的,但是這根金屬樑柱現在已經被暴風雨吹壞了。樑柱上有一大塊被燒焦了,看來應該是被閃電擊中;狂風還吹歪了樑柱,顯得危危顫顫的,三個孩子眼看著狂風暴雨不斷地侵襲著它。

  「逃逃!」桑妮尖叫起來,意思是:「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裡!」

  「桑妮說得對!」奧薇特說,「拿上地圖,我們快走!」

  克勞斯抓起《斷腸湖圖集》。他簡直不敢想像,如果他們還在看書,沒有發現窗外發生的事,後果會有多麼嚴重。就在他們起身的時候,一陣狂風驟至,不但搖晃著整棟房子,還把孩子們吹得四腳朝天。奧薇特被吹到床腳,撞到了膝蓋;克勞斯被吹到冰冷的取暖器上,撞疼了腳;桑妮則被吹到錫罐子堆裡,撞得東倒西歪。房間似乎傾斜了,孩子們奮力爬起來。

  「快走!」奧薇特叫著,抓起桑妮的手。孩子們狂奔到走廊,朝著大門口跑。一塊天花板塌了下來,雨水傾瀉而下,澆濕了地毯,孩子們踩著地毯的時候,濺起了一片片水花。房子再度傾斜,三個孩子又摔倒在地。約瑟芬姑媽的房子眼看就要滑下山丘了。

  「快逃啊!」奧薇特再次大叫。孩子們連滾帶爬地穿過傾斜的走廊,不斷地跌落水坑裡,又不斷地爬起來。克勞斯首先到達了門口,他死命扳開大門。此時,房子傾斜得更加厲害,還伴隨著一陣非常、非常恐怖的崩裂聲。「快點!」奧薇特大叫。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爬出了大門,摔倒在山丘上。冰塊似的雨水澆淋在他們身上。孩子們冷得要命,又嚇得半死,但好歹是逃出來了。

  我坎坎坷坷地活到這麼一把年紀,見過不少令人驚奇的事。我見過用人類的頭蓋骨建成的一串長廊;我見過火山爆發之後,火山熔岩像一面牆似的覆蓋了整個村莊;我還親眼看見一個我所鍾愛的女人,被一隻巨鷹抓起來,丟向它位於山頂的鷹巢。然而,即使這樣見多識廣,我還是不知該如何形容約瑟芬姑媽的房子摔落斷腸湖時的情景。接下來的事情——根據我的調查——孩子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扇薄門板砰地猛然摔上,然後整棟房子也脆弱地應聲傾倒,就像一張被揉碎的薄紙一般。

  後來有人告訴我,孩子們那時緊緊抱住彼此,耳朵聽到的是整棟房子跌落山丘的恐怖聲音。我很難向你形容,看著整個建築物跌落山下,掉進漆黑又狂暴的湖水深處,是什麼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