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鬼魅的大窗子·10

  風暴激起巨浪,不斷襲擊帆船,

  雷電在他們頭頂不停發威。

  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駕著一艘小帆船,

  橫渡浩瀚陰沉的湖面。

  出版這本書的好人們告訴我,他們有一點擔心。這個擔心是,你讀到我寫的波特萊爾家孤兒們的故事時,可能會想模仿他們所做的一些事。所以,為了緩解——「緩解」在這裡指的是「不要讓他們因為太擔心而拔光了自己的頭髮」——出版者的擔憂,請容我在這裡給你忠告,雖然我完全不認識你。這個忠告就是:如果你必須到冰沉霜地洞去,千萬不要——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去偷船,更不要在暴風雨中橫渡斷腸湖,因為這是非常危險的,你們活著回來的機率幾乎等於零。特別是,如果你跟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一樣,不太懂得應該如何駕馭一艘帆船,就更不該做這樣的事。

  歐拉夫伯爵的同夥站在碼頭上,揮舞著壯碩的拳頭。風兒把帆船吹得離達摩克利斯碼頭愈來愈遠,岸上的人影也變得愈來愈小。冒著赫門颶風的侵襲,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著手檢查他們剛偷來的帆船。這是一艘很小的船,有幾張木頭釘成的座位和五件鮮橘色的救生衣。桅杆上——「桅杆」指的就是「豎立在船中央的一根很高的木桿」——有一面骯髒的白帆,可以用繩索控制。地板上有兩支槳,沒有風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後方有一個木頭控制桿,可以用它控制方向。座位下還有一個金屬水桶,萬一船進水了,可以用水桶把水舀出去。另外,還有一根竿子,尾端掛著漁網;一根釣魚竿,尾部有個銳利的鉤子;一個老舊的偵察望遠鏡,航行時可以用得上。三個孩子奮力穿上救生衣,斷腸湖的狂風大浪把小船帶得離岸越來越遠。

  「我看過一本教人怎麼駕駛帆船的書,」克勞斯在大風大浪中拉高了嗓子喊,「我們必須讓船帆迎向風,風就會推動我們前進。」

  「那根控制桿就是舵柄,」奧薇特大叫,「我記得以前在研究艦船藍圖的時候,看過這個東西。舵柄是控制方向舵的,方向舵裝在船底,可以導航船隻。桑妮,坐到後面去,抓住舵柄。克勞斯,拿著地圖,這樣我們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前進。我來負責控制船帆,我猜,如果我拉這根繩子,就可以控制住它。」

  克勞斯打開濕答答的地圖冊,翻到第一百零四頁。「那個方向。」他指著右手邊說,「看,烏雲裡有一點點光,太陽即將在那裡下山,所以那邊應該是西方。」

  桑妮爬到帆船的後方,用她的小手抓住控制桿,一個大浪打上來,潑了她一身水。「咕嚕!」她大聲喊叫,意思是:「根據克勞斯的指示,我要把控制桿拉到這個方向來,讓船朝正確的方向走。」

  狂風怒吼,暴雨抽打在他們身上,大浪拍打著船身。但是,讓人驚異的是,帆船竟然開始朝著正確的方向前行。如果你這時候親眼看到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你會以為他們的生命真是充滿了趣味和快樂,因為此刻,即使早已身心俱疲、渾身濕透,又身處極大的危險之中,他們卻發出了勝利的笑聲。終於有一件事情對了,孩子們感到無比輕鬆。他們笑得好像是在看馬戲表演,而不是在湖中央,不是在暴風雨裡,更不是在麻煩堆裡。

  風暴激起巨浪,不斷襲擊帆船,雷電在他們頭頂不停發威。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駕著一艘小帆船,橫渡浩瀚陰沉的湖面。奧薇特抓著繩索左搖右擺,只為了讓船帆抓住不停改變方向的風;克勞斯睜大眼睛看著地圖,確定他們不會駛向奪命漩渦或撞上骷髏暗礁;桑妮則隨著奧薇特的手勢移動控制桿。就在夜晚逐漸來臨,天色暗得無法看清地圖的時候,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看到了一抹淡紫色的光線。孩子們以前覺得熏衣草的淡紫色是最噁心的,現在卻很高興看到它,因為這表示他們接近熏衣草燈塔了,很快就可以到達冰沉霜地洞了。暴風雨終於停歇了——「停歇」在這裡的意思是「結束了」——烏雲乍開,一輪滿月高掛天空。孩子們裹在濕透的衣服裡渾身發抖,凝視著逐漸風平浪靜的湖水,以及湖面上烏黑深沉的波紋。

  「斷腸湖其實很漂亮嘛!」克勞斯若有所思地說,「我以前從來沒有註意到。」

  「呀!」桑妮表示同意,並微微調整控制桿。

  「我想那是受了約瑟芬姑媽的影響吧,」奧薇特說,「我們總是習慣從她的角度去看這個湖。」她拿起偵察望遠鏡,瞇起眼睛往裡面看,剛好看得到岸邊,「我看到燈塔了,旁邊的岩壁上有一個黑洞,我想那一定就是冰沉霜地洞的入口。」

  沒錯!隨著帆船逐漸靠近熏衣草燈塔,他們也接近洞口了。可是當他們往洞裡張望時,卻沒看到約瑟芬姑媽的踪跡,什麼也沒有!暗礁刮著船底,這意味著水已經很淺了。奧薇特跳上崎嶇的岩石,把帆船拉向岸邊。克勞斯和桑妮也爬上岸,脫掉他們的救生衣。他們呆立在冰沉霜地洞的入口,心中充滿憂慮。洞口有一塊牌子,上面說這個洞要出售。孩子們無法想像,有誰會買這個超級非凡恐怖無比的地方——「超級非凡恐怖無比」在這裡的意思是指「把你可以想到的所有噁心恐怖膽戰心驚的字眼全部加起來」。地洞的入口滿佈著尖銳崎嶇的岩石,就像鯊魚嘴裡的利齒一般。入口的上方,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白色岩石結構物,全部扭曲熔成一堆,看起來就像腐臭的牛奶似的;地上則佈滿了粉白灰岩。不過,讓孩子們呆立洞口的並非這些景象,而是洞裡傳來的一個聲音,那是一道高頻率、若隱若現的嗚咽聲,絕望而失落,就像冰沉霜地洞一樣怪異。

  「那是什麼聲音?」奧薇特緊張地問。

  「可能是風吧,」克勞斯回答,「我曾經讀過,風穿過狹小的空間,譬如山洞,就會發出像鬼哭似的聲音。沒什麼好怕的。」

  孩子們沒有移動腳步,洞裡的聲音也沒有停止。

  「我還是很怕!」奧薇特說。

  「我也是。」克勞斯說。

  「走走!」桑妮說著往洞口爬過去,她的意思可能是:「我們偷了一艘帆船,在赫門颶風裡橫渡了斷腸湖,可不是為了站在這裡的。」哥哥、姐姐也很贊同桑妮的想法,便跟著她走進洞裡。可怕的嗚咽聲更大了,在岩壁裡迴盪,現在孩子們可以確定,這不是風聲。是約瑟芬姑媽,她瑟縮在山洞的角落裡,雙手抱著頭,因為哭得太傷心,沒有發現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已經來了。

  「約瑟芬姑媽,」克勞斯喊道,「我們來了。」

  約瑟芬姑媽抬起頭,孩子們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你們想出來了,」她抹去眼淚,站起身來,「我就知道你們會想出來的。」她說著,把孩子們擁入懷中。姑媽看看奧薇特,看看克勞斯,又看看桑妮,孩子們也看著她。跟姑媽一樣,他們也流著淚,彷彿不太相信姑媽真的沒有死,直到他們親眼看到。

  「我就知道你們是很聰明的孩子,」約瑟芬姑媽說,「我知道你們會讀懂我的暗示。」

  「是克勞斯想到的。」奧薇特說。

  「可是奧薇特知道怎麼駕駛帆船,」克勞斯說,「要不是她,我們到不了這裡。」

  「是桑妮偷的鑰匙,」奧薇特說,「而且還幫忙控制舵柄。」

  「哦!我真高興你們辦到了,」約瑟芬姑媽說,「先讓我喘口氣,然後我再幫你們搬東西。」

  孩子們看看彼此。「什麼東西?」奧薇特問。

  「當然是你們的行李嘍,」約瑟芬姑媽回答,「我還希望你們帶了點食物來,因為我帶來的差不多都吃光了。」

  「我們沒有帶任何食物來。」克勞斯說。

  「沒有食物?」約瑟芬姑媽說,「如果沒有帶食物,你們要怎麼跟我住在這個山洞裡呢?」

  「我們不是來跟您住在這裡的。」奧薇特說。

  約瑟芬姑媽伸手抓抓頭,緊張兮兮地重新整理了一下頭髮。「那你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呢?」她問。

  「去!」桑妮大叫起來,她的意思是:「因為我們擔心您啊!」

  「『去』不是個句子,桑妮,」約瑟芬姑媽嚴厲地說,「也許你的哥哥或是姐姐可以用正確的語法跟我解釋,你們為什麼來這裡。」

  「因為訕船長差點就要把我們抓去了,」奧薇特大聲說,「每個人都以為您死了,而您又在遺書裡面交代,要把我們留給訕船長照顧。」

  「那是他逼我的,」約瑟芬姑媽哀訴,「那天晚上,他打電話來說他就是歐拉夫伯爵。他說,我必須寫下把你們留給他照顧的遺願,否則就要把我丟到湖裡面去。我太害怕了,所以馬上就答應了。」

  「那您為什麼不報警呢?」奧薇特問,「您為什麼不通知波先生?您為什麼不打電話向其他人求救?」

  「你知道為什麼的,」約瑟芬姑媽不太高興地說,「我怕用電話啊!我才剛克服萬難去接電話,根本還不敢去按電話按鈕。反正不管怎麼樣,我不需要打電話給任何人。我把一個腳凳丟出窗外,然後偷偷溜了出來。我留了張紙條讓你們知道我沒有死,把暗示藏在裡面,這樣,訕船長就不知道我逃掉了。」

  「那您為什麼沒有帶我們跟您一起走呢?為什麼把我們單獨留下來給我們自己?為什麼不保護我們?」克勞斯問。

  「這是不對的語法,克勞斯,」約瑟芬姑媽說,「你可以說『把我們單獨留下來』,或者說『把我們留給自己』,但是不能兩種都用,懂了嗎?」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又氣憤又悲傷地看看彼此。他們懂了,約瑟芬姑媽更關心語法的對錯,而不是這三個孩子的死活;他們懂了,約瑟芬姑媽只顧自己的恐懼,卻從來沒想過孩子們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們懂了,約瑟芬姑媽是個糟糕的監護人,讓他們陷於危險之中,自生自滅;他們懂了,要不是父母親——從來不會把他們獨自留下,自己跑掉——死於那場可怕的大火,他們也不會開始這段不幸的生活。

  「好了,今天教的語法夠多了,」約瑟芬姑媽說,「我很高興看到你們,也很歡迎你們跟我一起住在這裡。我想,訕船長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這裡來的。」

  「我們不要待在這裡,」奧薇特失去了耐心,「我們要駕船回城裡去,我們要帶您跟我們一起走。」

  「門兒都沒有,基督菩薩,」約瑟芬姑媽說,用了「門兒都沒有」來表示「不可能」,而這跟基督菩薩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不管他是誰,「我實在是太怕看到訕船長的臉了。在這次事件之後,我相信你們也會怕他才對。」

  「我們本來就很怕他,」克勞斯說,「可是如果我們能證明他就是歐拉夫伯爵,他就得進監牢了。您就是人證,如果您告訴波先生這些事,歐拉夫伯爵就會被關起來,我們就安全了。」

  「要說你們自己去說,」約瑟芬姑媽說,「我要待在這裡。」

  「他不會相信我們的,除非您跟我們一起去,證明您還活著。」奧薇特說。

  「不行,不行,不行!」約瑟芬姑媽說,「我太害怕了。」

  奧薇特深吸一口氣,面對她那嚇得半死的監護人。「我們都很害怕,」她堅定地說,「我們在市場碰到訕船長的時候,就很害怕了;我們一想到你跳到窗外去,就心有餘悸;我們也怕讓自己過敏;我們還怕去偷船;在暴風雨裡橫渡斷腸湖更讓我們怕得要命。可是這些都不能阻止我們。」

  約瑟芬姑媽眼裡充滿淚水。「你們比我勇敢,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她說,「我不會去駕船橫渡斷腸湖,我也不會去打電話,我這輩子都要住在這裡,你們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的決定。」

  克勞斯往前一步,掏出最後一張王牌,意思就是「說出一些最具說服力的話,來結束這場爭論」。「冰沉霜地洞,」他說,「要被出售了。」

  「那又怎麼樣?」約瑟芬姑媽說。

  「那就是說,」克勞斯說,「不久就會有人來看這個地方,而這些人裡面——」他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就會有房地產經紀人。」

  約瑟芬姑媽張大了嘴,下巴好像要掉下來了,孩子們看到她的喉嚨困難地吞嚥下一口恐懼。「好。」她緊張地看了山洞一眼,彷彿房地產經紀人的影子已經躲在某處了。她終於開口說:「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