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斯趴在船邊,伸手去抓。
幸好約瑟芬姑媽穿了兩件救生衣,
她浮在水面上,兩手在空中揮舞,
但是水蛭正游向她。
「歡迎上船!」訕船長齜牙咧嘴地笑著,露出一口污穢的黃板牙,「很高興看到大家。老太婆的房子掉到山下去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們都死了。幸運的是,我的伙伴告訴我,你們偷了一艘船跑掉了。還有你,約瑟芬——我以為你採取了明智的行為,跳到窗外去了。」
「我試著要採取明智的行為,」約瑟芬姑媽慍怒地說,「可是這些孩子跑來找我了。」
訕船長是個駕船能手,他把船靠緊孩子們偷來的那艘帆船,讓約瑟芬姑媽和孩子們可以越過蠕動的水蛭,一腳跨到他的船上來。他們原來的那艘帆船很快就浸滿了水,往深不見底的湖裡沉下去了。斷腸水蛭圍繞著沉船,狠狠地磨著它們的牙齒。「你們不謝謝我嗎,孤兒們?」訕船長指著沉船激起的漩渦問,「要不是我,你們現在全都進這些水蛭的肚子裡去了。」
「要不是你,」奧薇特激動地說,「我們根本就不會在斷腸湖上,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你們應該怪罪這個老太婆,」他指著約瑟芬姑媽說,「自己裝死算是蠻聰明的,但還不夠聰明。波特萊爾家的財產——還有,真不幸,這些小傢伙— —現在都屬於我了。」
「別可笑了你!」克勞斯說,「我們才不屬於你,永遠也不。只要我們告訴波先生這些事,他就會把你送進牢裡去。」
「是嗎?」訕船長說著將帆船掉頭,往達摩克利斯碼頭駛去,他的獨眼閃閃發光,彷彿他講的是個笑話,「波先生會把我送進牢裡,啊?怎麼會呢,波先生已經在處理你們的領養手續了。過不了幾個鐘頭,你們就是奧薇特·訕、克勞斯·訕和桑妮·訕了。」
「去!」桑妮尖叫道,意思就是:「我是桑妮·波特萊爾,我永遠都是桑妮·波特萊爾,除非我自己決定要合法更改我的名字!」
「等我們跟波先生解釋,你強迫約瑟芬姑媽寫那張紙條,」奧薇特說,「他就會把那些領養文件撕成碎片的。」
「波先生不會相信你們的,」訕船長咯咯發笑,「他為什麼要相信跑去偷船的三個頑皮鬼的話?」
「因為我們說的是事實!」克勞斯大叫。
「事實?狗屁事實!」訕船長說。如果你不在乎某件事情,有一個表達方式就是在你說的話前面加上「狗屁」這兩個字。舉例來說,如果某人不在乎牙醫,他就可以說:「牙醫,狗屁牙醫!」不過也只有像訕船長這種卑鄙的小人才會不在乎事實。「事實,狗屁事實!」他又說了一遍,「我想波先生會更相信令人尊敬的租船老闆,這個人還在暴風雨裡出航拯救三個不知感恩的偷船賊。」
「我們只是偷一艘船去把約瑟芬姑媽從山洞裡救出來,」奧薇特說,「她會把你的邪惡計劃告訴每個人。」
「可是沒有人會相信這個老太婆,」訕船長不耐煩地說,「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死人。」
「你兩隻眼睛都瞎了嗎?」克勞斯問,「約瑟芬姑媽沒有死!」
訕船長又笑了。他看向湖面,就在幾英尺之外,斷腸水蛭正朝著訕船長的船游過來。它們找遍了波特萊爾家孩子們的船,卻沒發現任何食物,知道它們被騙了,便循著約瑟芬姑媽的香蕉味道跟了過來。「她還沒死。」訕船長說,聲音聽起來非常恐怖。他向她靠近一步。
「天啊!不!」約瑟芬姑媽眼裡充滿恐懼。「不要把我丟下船去,」她苦苦哀求,「求求你!」
「你不會向波先生揭發我的計劃,」訕船長說著又向這位嚇壞了的女士逼近一步,「因為你就要跟著你的愛人伊克一起沉到湖底去了。」
「不會的,」奧薇特說著,抓起一條繩子,「在你行動之前,我會把船開到岸邊去。」
「我會幫忙。」克勞斯說完,跑到船尾,抓住控制桿。
「嘰咕!」桑妮也大叫,她的意思應該是:「我會保護約瑟芬姑媽。」她爬到他們的監護人前面,對著訕船長露出她的牙齒。
「我保證不會對波先生說任何事!」約瑟芬姑媽絕望地說,「我會到別的地方去躲起來,永遠不出現!你可以說我死了!你可以擁有財產!你可以擁有這些孩子!就是別把我丟給水蛭!」
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驚恐地看著他們的監護人。「您應該要照顧我們,」奧薇特震驚地告訴約瑟芬姑媽,「而不是把我們丟掉!」
訕船長停了一下,似乎在考慮約瑟芬姑媽的條件。「你說到了一個重點,」他說,「我其實並不需要殺了你,只要人們以為你死了就好。」
「我會改名字!」約瑟芬姑媽說,「我會把頭髮染色!我會戴有色的隱形眼鏡!我會走得很遠、很遠!永遠沒有人能找到我!」
「那我們怎麼辦,約瑟芬姑媽?」克勞斯驚恐地問,「我們怎麼辦?」
「閉嘴,孤兒們!」訕船長怒氣沖沖地說。斷腸水蛭跟來了,又開始啃噬木頭。「大人在講話。老太婆,真希望我能相信你,但是你並非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並非是個。」約瑟芬姑媽抹去淚水,糾正他。
「什麼?」訕船長問。
「你犯了一個語法上的錯誤,」約瑟芬姑媽說,「你說『並非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但你應該說『並非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或者『並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在這裡如果用雙重否定,就會表達出完全相反的意思。」
訕船長瞇起他那隻閃亮的眼睛,嘴角露出一抹可怕的微笑。「謝謝你的指點。」他說著,又往約瑟芬姑媽靠近最後一步。桑妮爬向他,他俯視桑妮,迅速抬起他的義肢,把桑妮一腳踢到船的另一頭去。「讓我確定一下,我是不是把語法課都了解透徹了,」他若無其事地對著這位全身發抖的監護人說,「你不會說『約瑟芬·安惠賽曾經被丟到船下去餵水蛭』,因為這樣說是不正確的。但是如果說『約瑟芬·安惠賽已經被丟到船下去餵水蛭』,這樣就對了吧?」
「是,」約瑟芬姑媽說,「啊,不!我是說,我的意思是……」
但是約瑟芬姑媽永遠也無法說清楚她的意思了。訕船長伸出兩隻手,把她狠狠地推下船去。她伸手抓了個空,撲通一聲掉進了斷腸湖裡。
「約瑟芬姑媽!」奧薇特哭叫,「約瑟芬姑媽!」
克勞斯趴在船邊,伸手去抓。幸好約瑟芬姑媽穿了兩件救生衣,她浮在水面上,兩手在空中揮舞,但是水蛭正游向她。訕船長揚起船帆,克勞斯抓不到她。「你這個惡魔!」他對著訕船長咆哮,「你這個可惡的惡魔!」
「這是你跟父親講話的態度嗎?」訕船長冷靜地說。
奧薇特奮力搶奪訕船長手中的繩索。「把船開回去!」她怒吼,「掉頭回去!」
「休想!」他回答,「跟老太婆揮手道別,孤兒們,你們再也看不到她了。」
克勞斯極力往前趴,全力呼叫:「別擔心,約瑟芬姑媽!」聲音卻充滿了擔心。船已經離約瑟芬姑媽有一段距離了,孩子們只能看到她蒼白的手,在漆黑的湖水中向他們揮舞。
「她還有機會,」前往碼頭的途中,奧薇特冷靜地對克勞斯說,「她穿著救生衣,而且她很會游泳。」
「沒錯!」克勞斯顫抖著說,聲音充滿了哀傷,「她一輩子都住在湖邊,或許她知道逃跑的方法。」
「阿彌!」桑妮也沉靜地說,意思是:「我們能做的就是懷抱著希望。」
訕船長獨自掌舵,三個孤兒只能在寒冷中,恐懼地緊緊抱住彼此。他們什麼也不敢做,只有不停地祈禱。約瑟芬姑媽在他們心中的形象早已跌落谷底。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和姑媽一起共度的時光,並不是一段十分美好的回憶。這並非因為她總是煮一些冷冰冰的恐怖食物,或為他們選擇了他們不喜歡的新監護人,也不是因為她總是不斷地糾正孩子們的語法,而是因為她對每件事都如此恐懼,這使得享受生活成為不可能。最糟的是,約瑟芬姑媽的恐懼使她成了一個糟糕的監護人。監護人應該和孩子們在一起,保證他們的安全,約瑟芬姑媽卻在危險發生的第一秒就跑掉了。監護人應該在困難中盡力幫助孩子們,約瑟芬姑媽卻在孩子們需要她的時候,自己跑到冰沉霜地洞去躲起來。監護人應該在危險中保護孩子們,約瑟芬姑媽卻把孩子們送到訕船長手中,以換取她自己的安全。
但是,儘管約瑟芬姑媽犯了這麼多過錯,三個孤兒卻仍然關心她。她曾經教他們許多事,雖然大部分都是些無聊的東西。她給他們一個家,雖然這個家冷如冰庫,也抵擋不了暴風雨。孩子們知道,約瑟芬姑媽就像他們一樣,在她自己的生命中,也曾經歷過一些可怕的事。所以,當姑媽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外,達摩克利斯碼頭的燈光逐漸靠近的時候,奧薇特、克勞斯和桑妮並沒有暗自咒罵著「約瑟芬,狗屁約瑟芬」,反而在心裡想著:「我們希望約瑟芬姑媽能夠平安。」
訕船長把帆船靠岸,熟練地係好纜繩。「過來,小白痴們。」他一邊說著,一邊領著波特萊爾家的孩子們穿過招牌閃閃發光的高大鐵門。波先生正在那兒等著他們,手上拿著他的手帕,看上去鬆了一口氣。站在波先生旁邊的就是那個怪人,他或她的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表情。
「你們平安了!」波先生說,「謝天謝地!我們都很擔心你們呢!當訕船長和我到達安惠賽家時,看到整個房子都掉到水裡去了,我們還以為你們也掉下去了呢!」
「好在我的伙伴告訴我,他們偷了一艘帆船,」訕船長對波先生說,「他們的船差點就被赫門颶風毀掉了,還碰上了一群水蛭,幸好我及時救了他們。」
「他才沒有!」奧薇特大叫,「他把約瑟芬姑媽丟進了湖裡!我們是要去找姑媽,拯救姑媽的。」
「孩子們一定是太傷心了,腦子都糊塗了,」訕船長眼裡閃著光芒說,「身為他們的父親,我想他們需要好好地睡一覺。」
「他才不是我們的父親!」克勞斯喊道,「他是歐拉夫伯爵,是個殺人魔!波先生,請通知警察來,我們要去救約瑟芬姑媽!」
「親愛的,」波先生咳了幾聲,然後說,「你真的是迷糊了,克勞斯!約瑟芬姑媽已經死了,記得嗎?她把自己丟出了窗外。」
「不對,不對!」奧薇特說,「她留下的紙條上有一個暗示,克勞斯已經把迷解出來了,那就是『冰沉霜地洞』。準確一點說,應該是『冰沉霜地洞的暗語』。」
「你們在說些什麼?」波先生說,「什麼地洞?什麼暗語?」
「克勞斯,」奧薇特說,「拿紙條給波先生看。」
「你們可以明天早上再給他看,」訕船長虛情假意地說,「你們需要好好睡一覺。我和波先生在這裡把領養文件搞定,我的伙伴會帶你們到我的住處去。 」
「可是……」克勞斯說。
「沒什麼可是的,」訕船長說,「你很惱人啊,意思就是『讓我很生氣』。」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克勞斯說。
「請聽我們說,」奧薇特懇求波先生,「這事關生死,求求您只要看一眼紙條就好。」
「你可以給他看紙條,明天早上,」訕船長說,聲音漸漸帶了怒氣,「現在,請你們跟我的伙伴到我的小貨車去,然後滾上床去睡覺。」
「等一下,訕船長,」波先生說,「如果孩子們真的這麼在意,我還是看一下紙條好了,只要一下子。」
「謝謝您!」克勞斯鬆了一口氣。他想拿出紙條,可是當他伸手進口袋時,臉色馬上轉成了失望。我想你也猜到原因了。如果你把紙條放在口袋裡,然後又經歷了一場暴風雨,那張紙條,不管它是多麼重要,還是會變成一團紙糊的。克勞斯從口袋裡抓出了一團濕乎乎的紙屑,三個孩子看著那團紙殘骸,實在很難相信那曾經是一張寫著秘密的紙條。
「這就是紙條,」克勞斯把紙團拿給波先生,「您要相信我們的話,上面真的寫著約瑟芬姑媽本來還活著的暗語。」
「她現在也可能還活著!」奧薇特哭喊道,「求求您,波先生,派人去救她吧!」
「天啊,孩子們!」波先生說,「你們太悲傷、太憂慮了,但是你們不用再擔心了,我永遠都會支持你們的,而且我相信訕船長一定會好好地撫養你們的。他的生意很穩定,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把自己丟到窗外去的樣子,並且很顯然,他非常關心你們——為什麼呢,因為他在暴風雨中獨自出去找你們。」
「他唯一關心的,」克勞斯恨恨地說,「只是我們的財產而已。」
「怎麼會?根本不是這樣,」訕船長說,「我不要你們一毛錢,當然,除了賠償你們偷掉並損毀的帆船之外。」
波先生皺了皺眉頭,往他的手帕中咳嗽了幾下。「嗯,這倒是個令人驚訝的要求,」他說,「不過我想這還可以再討論一下。現在,孩子們,在我跟訕船長簽署最後的文件時,請到你們的新家去吧。明天早上,我回城裡去之前,我們說不定還可以一起吃個早餐。」
「求求您,」奧薇特哭著,「求求您,難道您真的不聽我們的?」
「拜託,」克勞斯哭著,「拜託,難道您不相信我們?」
桑妮什麼也沒有說,她已經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了,要不是她的哥哥、姐姐正忙著跟波先生解釋,他們一定會注意到,桑妮根本沒有在看這些說話的人,連頭也沒有抬一下。在他們講話的當兒,桑妮一直愣愣地看著前方,對於嬰兒來說,你會知道這表示她正在看著某人的腿。她看的不是別人的腿,正是訕船長的;她不是看著右腿,右腿完全正常,她看的是左腿,那條磨得光滑烏溜的木腿,用金屬環扣扣在他的左膝蓋上。桑妮仔細地盯著它。
桑妮就像著名的希臘征服者亞歷山大大帝一般;在這緊要關頭,插進這麼一段,你可能會覺得很驚訝。亞歷山大大帝是兩千多年前的人,他其實是亞歷山大三世,「大帝」是他要人們這麼稱呼他的。他帶著大軍進入別人的土地,自立為國王。除了侵略別人的國家,強迫別人聽他的話以外,亞歷山大大帝還有一件事很出名,稱作「戈爾迪之結」。國王戈爾迪將這個奇妙的繩結獻給亞歷山大大帝,並聲稱,如果亞歷山大大帝能夠解開這個結,他就能統治整個王國。但是,一直所向披靡的亞歷山大大帝才不想花腦筋思考如何解開這個結,他直接抽出寶劍,把繩結劈成了兩半。這當然是一種狡猾的做法,但是亞歷山大大帝手下有太多的軍隊了,國王也無法跟他爭辯,所以很快,這個地方的所有人民都向亞歷山大大帝下跪稱臣。從此之後,「戈爾迪之結」就特別用來指難以解決的棘手問題,而如果你用很簡單的方法解決了這個難題——即使手段有點粗魯——你就是劈開了戈爾迪之結。
波特萊爾家的孤兒們現在所面臨的難題,確實可以稱作是戈爾迪之結,因為這問題簡直不可能解決。這問題,當然就是訕船長的卑鄙計謀眼看就要成功,而現在正在進行的解決之道,是要說服波先生。但是,約瑟芬姑媽已經被湖水吞蝕了,她的紙條也成了一團漿糊,奧薇特和克勞斯根本無法說服波先生。另一方面,桑妮緊盯著訕船長的腿,想到了一個簡單的方法,就算它很粗暴,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了。
正當所有比她高的人都在爭論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桑妮,這個波特萊爾家最小的孩子正慢慢爬向那根義肢,然後張開嘴,死命地咬住它。幸運的是,桑妮的牙齒就像亞歷山大大帝的寶劍一樣銳利,訕船長的義肢「咔!」一聲裂成了兩半,這時,所有的人終於都低下頭來看發生了什麼。
我想你一定猜到了,這義肢是假的,它裂成兩半後,露出了訕船長真正的腿,從膝蓋到腳趾頭,蒼白而沾滿了汗水。然而,眾人感興趣的不是膝蓋,也不是腳趾頭,而是腳踝。在訕船長蒼白的皮膚上,正是這個難題的解決之道。桑妮咬下義肢,就代表她劈開了戈爾迪之結,因為當義肢的木頭裂成兩半,掉到達摩克利斯碼頭的地上時,每個人都看到了那個眼睛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