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雪蘭河一人獨在殿中,身旁茶几上擱著一盤海瓜子,他原順手就想拿一個,剛伸出手,看見手背上的紅疹子,自己暗罵了自己一句,連忙縮回手來。他朝內室望了一眼,可看見重重帷幕後靈均安臥的身影,不由地眉間微微蹙起——他方才與靈犀所說的話,其實半真半假,靈均恢復得甚好是真,而其原因究竟是不是因為他回到東海水府之中呢?雪蘭河自己並不能確定,只是短短幾日間,靈均氣血增長如此快,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從袖中掏出金鈴,右手捻訣,片刻後金鈴輕搖,身前的水光漾起,透過水光,他看見了雪心亭。

  「這兩日在東海如何?」雪心亭面上略有疲憊之色,問他道。

  雪蘭河如實將這兩日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尤其是慘死的漁民和雙目受傷的侍衛:「……眼下這狀況,我也無法確定行兇之人究竟是誰。你看是不是請君上來一趟?」

  雪心亭面露難色:「君上他……眼下恐怕走不開。」

  「怎麼了?」

  「瀾南上仙狀況不太好,君上這些日子一直守著她,不曾離開過。」雪心亭道,「你既然還無法確定是否與幽冥地火有關,那就繼續探查,待有了明確線索,再讓君上過去吧。」

  雪蘭河點頭,關切道:「瀾南上仙怎麼了?」

  雪心亭搖頭嘆氣:「自那日你們出了老風口後,瀾南上仙便病倒了,君上一直守著她,你不必太過擔心。」

  雪蘭河回想那日在雪峰下的情景,瀾南上仙獲知真相之時,又氣又急,想來是深覺愧對靈均,愧對東海,才一下子病倒了。「若有什麼事,你一直要告訴我。」他朝雪心亭道。他與雪心亭都是自小跟著三青鳥在崑崙山長大,瀾南上仙對他而言如師如姐如友,眼下知曉瀾南病重,他自是心焦不已。

  雪心亭應了:「你自己也得小心。」

  水光漸淡,直至斂去,雪蘭河復將金鈴收入袖中,想著雪峰中病重的瀾南上仙,又想到慘死的漁民,又想到靈均奔湧激盪的脈象……林林總總,在他腦中反覆穿插,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重重帷幔深處,一直在昏睡中的靈均,眼皮輕微地顫了一下。

  夏侯風給東里長摘椰子時,挑了個最大的,有東里長腦袋兩個大。原本是想讓老爺子多喝些椰漿,消消火,可現下他有點後悔了。東里長捧著兩個腦袋大的椰子,對著墨瓏怒目而視,讓人擔心保不齊下一瞬他就會把椰子砸過去。

  「你再說一遍!」東里長覺得墨瓏是不是中邪了,怎得要他離開東海就這麼難。

  墨瓏和顏悅色道:「此番並非我的本意,而是天鏡山莊的雪蘭河求我在此地多留些時日,幫他留意是否有可疑人等。我說我家老爺子還有大事要辦,肯定不能答應,他是求了又求,求了又求。我看他也是一把年紀了,輩分比老爺子你還高,也不好太駁他的面子,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作為看著墨瓏長大的人,他這點小伎倆東里長怎麼可能看不穿,自然不信:「他求著你?我看,是你求著他吧?!」

  「我哪裡有事需要求他。」

  「他現下能進出水府,你自然想求他帶你去見靈犀。」東里長越說越氣惱,越看墨瓏是越覺得他沒出息,「就為了個女娃娃,又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神人,你至於這般戀戀不捨麼?你下半輩子就預備在海邊上過了?」

  「沒有,老爺子你想太多了。」墨瓏好言好語地哄他,「最多半年吧……不超過一年……」

  白曦在旁聽著,覺得東里長這話說的有些毛病——論容貌,靈犀確是上上之姿,三頭六臂的神人自然沒有她好看,瓏哥戀戀不捨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知該怎麼勸架,夏侯風只好再接再厲地從樹上又摘下一個椰子,好心好意剖開來,遞給墨瓏:「來,嘗嘗,要不咱們尋個涼快地方坐下來慢慢聊。這日頭忒毒,把老爺子脖子都曬得通紅。」

  「是是是,咱們坐下聊。」墨瓏忙道,接過椰子來。

  東里長被他方才所說「半年」「一年」的話氣得夠嗆,那裡肯坐,連手中沉甸甸的椰子都不想要了,氣呼呼地往墨瓏身上一扔。墨瓏笑著一閃,躲過椰子,不妨自己手上的椰子一顛,裡頭清涼的椰子汁倒有一半全灑到他領口上。

  「哎呀!可惜了!」白曦惋惜道,也不知是惋惜被東里長丟了的椰子,還是被墨瓏灑出來的椰子汁。

  墨瓏也不著惱,朝東里長笑道:「老爺子,從小你就告訴我,再生氣也不能糟蹋東西,這回你可沒做到。」領口處被椰子汁浸透了,濕濕的,黏黏的,弄得人極不舒服,他本能地拉扯了下領口。

  東里長眼尖,一下看見他領口下包紮傷口的布條:「你受傷了?」

  「沒什麼,不小心被魚鰭劃傷了。」墨瓏輕描淡寫,順手已經又將領口整理好。

  對他已然太過熟悉,愈是想要遮掩要緊的事情,他就愈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東里長沉著面,伸手就要拉開他的領口。

  墨瓏本能地躲開。

  「別動!讓我看看。」東里長喝道。

  「老爺子,你何必……」

  墨瓏話未說完,領口已被東里長拉開,緊接著又揭開包紮傷口的布條,露出肌膚上方方正正的傷口。

  「……你、你……」東里長氣得已快說不出話來,「玉呢?玉呢?!那可是你護身的玉啊!」

  自然不能說實話,說弄丟了估計老爺子也不會信,墨瓏只好沉默不語。

  與瓏哥在一塊兒那麼久,卻從來不知曉他還有塊玉在身上,夏侯風詫異地打量那傷口:「你將玉藏在身上?」話未說完,他就被東里長一把撥拉開。

  「說,你是不是把玉給了靈犀?」東里長緊盯著墨瓏,不讓他的眼神有絲毫躲閃。

  墨瓏暗吸口氣,只得點頭。

  東里長抬手指著他,手指、手臂,乃至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半晌說不出來,最後重重打了墨瓏一巴掌……

  還從未見過東里長動手打墨瓏,夏侯風和白曦一時間全都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墨瓏不動也不躲,只低低道:「我知道錯了,老爺子你消消氣。」

  東里長怒道:「去把玉要回來!」

  「不行。」墨瓏語氣雖溫和,卻是十分堅決。

  東里長失望之極,盯了他半晌,才疲倦道:「好,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如今你也大了,用不著我這老頭子在眼前惹嫌。我走了,再也不會來管著你……」邊說著邊拖著腳步,轉身離去。

  「老爺子……」

  墨瓏心中難受,上前欲拉住他,卻被東里長狠狠甩開。

  「連你娘的玉,你都能給出去!你的心裡難道還有什麼捨不下的麼?我一個糟老頭子算什麼。」東里長轉頭看他,決絕道,「我陪了你數百年,對得起你爹你娘了。從今往後,我與你再無關係!」

  墨瓏立在當地,眼看著東里長越走越遠,原本就矮小的身子,因為傷心而顯得愈發佝僂,看得他心裡一陣陣絞痛。

  「老爺子這……」夏侯風手足無措,「早知曉我就不摘椰子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小風、小白,你們去陪著老爺子。」墨瓏沉聲吩咐道,「他現下在氣頭上聽不得話,待他氣消一些,告訴他,讓他放心,青丘種種,我一日不敢或忘。」

  「我們……」白曦看了看夏侯風,又看了墨瓏,眼下他倒成了腦子最清醒的人了。他將夏侯風拉到一旁,低語道:「這樣吧,小風你去陪著老爺子,我就陪著瓏哥。你腿腳快,若老爺子有事,就趕緊來告訴我們。我估摸著,老爺子捨不得走遠。」

  夏侯風尚有疑惑:「你怎得知曉?」

  「你想啊,老爺子和瓏哥在一塊兒數百年了,那絕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呀。現在是被氣頭頂著,說的話做的事都算不得數。咱們一人跟著一邊,互通消息,他們倆也才能各自放心,對不對?過兩日,咱們再循機拉攏,大概就能和好了。」白曦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夏侯風想想覺得有理,不過還是有一事不解:「為何是我跟著老爺子,你跟著瓏哥呢?」

  「瓏哥要留在這兒,多半還是住漁村裡頭,你不是不愛聞魚腥味麼?」白曦有點受傷,「莫非你還以為是我在佔什麼便宜?」

  夏侯風明白過來,忙道:「還是你想得周全。」

  兩人商議畢,夏侯風不再耽擱,甩開長腿去追東里長,白曦則慢慢踱回墨瓏身旁。

  墨瓏皺眉問道:「你沒去?」

  白曦嘆了口氣,道:「所以說,你真的不懂老人家的心思,只想著有人陪著老爺子你就放心了。可有沒有想過,你孤家寡人一個,守在海邊,老爺子會不會擔心?」

  墨瓏怔了怔,出了半日神,才長長嘆了口氣:「你說的對。」

  清樾所住的偶華殿大概是整個東海水府中最無趣的一個地方了,靈犀坐著等了一會兒,順手抽了本旁邊的書,一看書名《刑律疏議》,趕緊放了回去;再拿一本,《漁稅總要修正》,再放回去……翻了一摞,也沒有一本有趣些的書,靈犀長嘆口氣,姐姐成日看這些板正的書,難怪整個人都無趣得很。

  殿中的侍女們皆知曉大公主對小公主甚是寵愛。以前小公主還在幼年之時,夜裡頭又怕黑又要人陪著,便常常見大公主將她抱到偶華殿來,一直哄到她睡著了,大公主自己再起來批閱公文,著實辛苦。殿中的許多侍女都是看著靈犀長大的。

  靈犀大了之後,來偶華殿便來得少了,間或著來一遭,侍女們便將她平日愛吃的茶果一樣樣端了上來,仍像小時候般哄她開心。靈犀與她們說笑一番,見姐姐還未回來,她倒是有些睏乏了,便想著到姐姐房內躺一躺。她自小便是在姐姐房中睡慣了的,侍女們自然不會攔她。

  將燭光魚都放了出去,室內暗下來,眼角的餘光瞥見還有一物在書架上發出柔光,她轉頭看去,頓時楞在當地——擺在清樾書架上,會發柔光的,明明就是她送給墨瓏的那柄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