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夜已深沉,東海水府,碧波殿內,靈均獨自一人坐重重帷幔深處,一動不動。

  「必須殺了她!」他身子陡然一震,口中狠狠道。

  他自己立刻反駁,與之前語氣卻大相逕庭,雖是拒絕,卻帶著懇求:「不行,她是我妹妹。」

  「她已經聽到我們的對話,必須得死。」惡狠狠的語氣又道,「你的身體完全沒有自我修復的能力,這些年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我知曉,可是……她是我妹妹……」

  「她本來就是上天為你準備的,殺了她,吸□□魄,你才能算得到完整的自己。」語氣稍稍放柔和了些,「你將來是要執掌東海的人,你也不願一輩子都和我在一起吧?」

  靈均眼睛驟然一亮:「你是說,你會離開我?」

  「哼……怎麼,迫不及待就想讓我走?我告訴你,你的身體現在是靠我撐著,我一走,你也活不成了。除非你能得到靈犀的精魄,她身上的血都有修復療傷的效驗,你得到她的精魄,你才能真正活下去。」

  聞言,靈均甚是糾結,片刻之後還是痛苦地搖頭:「不行,我不能這樣做!」

  「假仁假義!我最看不慣你們這點——」靈均猛然起身,「我現在就去殺了她!」

  「不行……」

  「閉嘴!」

  瞻星院內,靈犀今日睡得甚早,卻睡得極不安穩,夢境雜亂無章,自己像是被纏繞在海蜘蛛布下大網之中,任憑她如何想擺脫,都只是徒勞無功的掙扎。

  突然間,胸口處傳來尖銳的疼痛,彷彿一柄斬斷蛛網的利刃,一下子將她從夢中解救出來。靈犀驚醒,大口大口喘著氣,看向胸口——墨瓏贈給她的烏玉已碎裂成數塊,其中一塊扎進肌膚之中,鮮血染在烏玉之上。

  這烏玉怎得碎了?

  靈犀大驚,忙拿了塊鮫帕,忍痛拔下碎片,又將碎裂的烏玉碎片一塊塊撿起,用鮫帕包好,心中惴惴不安:這方烏玉是瓏哥要緊的東西,現下突然碎了,將來怎生向他交代呢?他若以為是我不小心弄碎的,會不會著惱?……

  胸前的傷口很少,幾縷鮮血逸出,很快消散在水中。片刻之後,瞻星院的侍衛長白鯊出現在窗口,低眉垂目,不敢有絲毫越逾,施禮道:「卑職聞到有血腥味!」

  靈犀披好外袍,行到窗前:「我不小心碰破點皮,不礙事,你莫要去驚動姐姐。」

  白鯊見靈犀言行舉止無礙,便躬身告退,轉瞬沒入水波之中。

  將鮫帕收好,靈犀站在窗前,忽怔了怔——她明明記得睡前這扇窗子是關好的,怎得現下是開著的?

  難道有侍女進來過?

  靈犀已無睡意,推門出去,沿著廊下信步而行。雖是夜深人靜之時,瞻星院中,卻有種異於尋常的清冷,靈犀走了好一會兒,身邊連一隻游魚都沒有,週遭空空蕩蕩,夢境般不真實,令她心中一陣陣發虛,本能地就往白沙地去。

  「蚌嬤嬤……」

  她行到巨蚌身旁,用手摸摸蚌殼,等著蚌殼張開,半晌後,蚌嬤嬤卻仍一動不動。

  靈犀詫異地皺眉,若在平時,即便蚌嬤嬤睡著了,只要她一來一喚,蚌嬤嬤也會即刻醒來。今日這是怎麼了?

  「蚌嬤嬤?」

  她的手沿著蚌殼縫細細摩挲,身子也挨上去。

  過了好半晌,蚌殼仍舊毫無動靜,沒有絲毫要張開的跡象,而且連一個水泡泡都沒有吐出過。

  靈犀隱隱意識到不對勁,心裡有點發慌,開始用力敲蚌殼:「蚌嬤嬤!蚌嬤嬤!你怎得了?」

  蚌殼沒有任何回應,靈犀和身撲到蚌殼上,貼耳細聽,蚌殼內是一片混沌嘈雜,並非往日渾厚有力的澎湃之聲。

  再無別的法子,靈犀雙手抵住蚌殼,用力想撐開。這只巨蚌已有數千年的年歲,大如屋捨,蚌殼厚如城牆,饒得靈犀力大,想要撐開也絕非易事。

  靈犀竭盡全力,凝聚全身之力在手臂上,拚勁一撐——蚌殼被她撐開一條縫隙,一股渾濁的血水從蚌殼內衝出來,靈犀猝不及防,被撞出丈餘,跌倒在白沙地上。

  她半坐在地,眼睜睜地,不可置信地看著蚌嬤嬤。

  蚌殼經過最緊的那道關卡,現下已完全打開,隨著血水沖出,慢慢被稀釋,靈犀漸漸能看清蚌內的景象——蒼白的蚌肉無聲無息地平攤著,毫無生氣,蚌足癱軟在一旁,一直被蚌嬤嬤保護著的珍珠們散落地七零八散。

  淚水不受控制地衝出眼眶,靈犀愣愣坐在地上,不敢相信蚌嬤嬤就這樣死了!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交代,就這樣死了!

  怎麼可能呢?

  曾經以為蚌嬤嬤可以一直一直活下去,她已經活了數千年,肯定還可以再活數千年。

  靈犀就這樣坐在白沙地上失聲慟哭,因血腥味而趕來的侍衛們見此情形皆大驚失色,連忙趕去向清樾稟報。清樾飛快趕到,將小妹納入懷中。

  「姐、姐……」靈犀哽咽不能成聲。

  清樾摟著靈犀,望著蚌嬤嬤,哀聲道:「我知曉、我知曉……」蚌嬤嬤已在東海水府數千年,清樾與她,雖不如靈犀,但也一直將其視為親人一般,如今突然去了,清樾也甚是哀慟。

  白鯊侍衛長躬身稟道:「卑職查看過,並無任何外傷,蚌嬤嬤應該是……盡享天年。」

  「不可能……」靈犀抽泣道,「她一直都好好的,好好的……」

  生怕靈犀悲慟過度,再次暈厥過去,清樾輕輕拍她的背,低聲安撫她。片刻之後,靈均也趕到了白沙地,看見眼前情景似大吃一驚,又見靈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忙讓清樾先扶靈犀回去休息。

  「這裡有我,姐,你照顧靈犀。」靈均道。

  知曉蚌嬤嬤對於靈均來說也很是親厚,見他能掩下悲傷,鎮定處理事務,清樾甚是欣慰,覺得他終於是長大了。

  海底與陸上不同,從不設墳墓,所有水族,包括龍族在內,喪禮之後,屍首回歸大海,任憑魚蝦啃咬吃食,直至成為白骨。水族相信,天生萬物,生死循環,死後仍回歸天地之中,方是天道。

  當下靈均命侍女們取來一大幅綠織金飛魚錦緞,覆上巨蚌,他施法在巨蚌週遭加設結界,使閒雜人等不至於打擾巨蚌屍首的安寧。另外再吩咐侍女提前備下水晶匣,待明日舉行過喪禮,便要將蚌肉盡數取出,拋入海溝之中。至於蚌殼,倒是可以與清樾商量商量,看是否就留在白沙地中,也算是給靈犀留個念想。

  侍女與侍衛們依從靈均的吩咐,各自做事去。

  靈均立在巨蚌旁邊,手輕輕撫上蚌殼,小時候的記憶如潮水般一**湧來,淚水從他的眼睛慢慢滑落。

  清樾一直陪著靈犀,等到她哭累了,漸漸睡著,這才嘆了口氣,替她掖好被衾,吩咐侍女們好生照顧著,才輕輕出了屋子。她回到白沙地,見蚌嬤嬤身上已覆上了綠織飛魚錦緞,週遭渾濁的血水也已清理乾淨,諸事井井有條,並未因巨蚌突然離世而有絲毫混亂,心中不由對靈均讚許有加。

  「靈均……」她輕聲喚小弟,見他默默靠著巨蚌一動不動。

  靈均聞聲回過頭來,面上滿是淚痕,看見清樾,匆忙舉袖擦拭。

  清樾上前,輕拍靈均的背:「你能在蚌嬤嬤走之前回來,至少你們還是見著了。」

  靈均背脊微微有點發顫:「也許我不回來,蚌嬤嬤就不會……」

  「莫要瞎想。」清樾柔聲道,「生死無常,你該懂的。」

  靈均默默地點了點頭,深吸口氣,鎮定心神:「姐,你也回去休息吧。這裡我都安排好了,明日午時舉行喪禮。這蚌殼……已在白沙地數千年,就留著吧,靈犀想念之時,也可以來看看。」

  「你想得很是周到。」清樾點頭應允,目光中甚是欣慰,「就依你所言。」

  靜峰軒內,靈犀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忽又醒來,想起蚌嬤嬤,心中竟是糊裡糊塗的,一時間分不清夢境與真實,用手胡亂摸臉,滿是水澤。

  「小公主……」年長侍女見她醒來,忙替她披衣。

  靈犀目光茫然地看著年長侍女:「那個……蚌嬤嬤沒事對吧?我方才做了個夢……」

  年長侍女目有哀色:「蚌嬤嬤享盡天年,已經走了。」

  聞言,靈犀頓時怔住,嘴唇微微顫抖,遲疑道:「……不是夢?」

  「小公主,請節哀才是。」

  靈犀身子一軟,靠在床邊,慢慢回想起之前的一切,不由悲從中來,又不願在侍女們面前落淚,揮手讓她們出去。

  侍女們依命退出。

  享盡天年?怎得會這麼突然,靈犀怔怔地想著,始終覺得此事太過突然。回到東海之後,她幾乎每日都要去與蚌嬤嬤待一會兒,說說自己的小心思,有些話不能對姐姐說,卻盡可以對蚌嬤嬤說。一直以來,她並未發現蚌嬤嬤有任何不適之處,怎得會突然離世?

  想要坐直身子時,一物從袖中掉落,她一愣神,發覺是雪蘭河臨走前給她的金鈴——「你收好它,我與你聯絡時,它便會振動。你若有急事,也只管搖它,我便能知曉。」雪蘭河的話復在她腦中想起。

  直至此刻,她才意識到事情似乎哪裡不對勁。

  雪蘭河為何要將金鈴給自己?而不是給姐姐,也不是哥哥?按理說,姐姐清樾是執掌東海之人,若有事他自然該與她聯繫。而雪蘭河留在東海是為了哥哥的復原,他應該更加擔心哥哥才是,為何反而將金鈴留給自己呢?

  「若有急事……」雪蘭河為何覺得自己會遇上急事呢?

  白皙的手指輕輕在金鈴光滑的弧面上摩挲,靈犀心下略有遲疑,蚌嬤嬤這件事算不算是急事呢?

  或者,蚌嬤嬤之事另有蹊蹺?

  靈犀不在猶豫,拿起金鈴,用力而堅決地搖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