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舞坐在床上,一邊揉著自己的腳一邊暗自懊惱。她一向不是一個尖刻的人,偏是今天有些忍不住了。跟了洛奇這些天,沒來由的竟然受了他的影響。變得暴燥起來了嗎?好死不死的碰到這種事,鬧出大笑話。這裡竟然是這樣的,宗主竟然是如此之徒,隨便就在花園裡尋歡作樂,根本不避忌人。委任掌城的城主就昏潰不堪,任由自己的兒子在城裡作惡,原來是上行下效。難怪華陽府要與他們分立,有這樣的當權者,再怎麼風光華麗之景,也是曇花一現而已。
她看著自己腫起的腳丫,真是不該跟自己過不去,不穿鞋一路走回來,真是痛死了。她一向皮嫩,碰一下就青一大塊,現在,恐怕三天也消不了腫吧。她環著雙膝,下巴點著膝頭發怔。洛奇現在也不知道去了哪了。看起來,他的債主雖然面無表情,但好像待他是不錯的。還知道給他買新衣,還會因為他,給她找去處。這裡的主人,當然不會是因為洛奇,而是買他那個債主的面子。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一接近,就會覺得冷森森?
她聽得門簾響動,頭也不抬的低語著:「鳴春,我沒事了,不用管我。」
「你的鞋不要了?」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些許低沉。這聲音讓她一下回過頭去,一眼看到之前那個男人正倚在門框邊,他此時換了衣服,換了一件淺藍的立領對襟的四擺長衫,手指勾著她的鞋。眼中依舊帶了戲謔,一想到剛才,她就對他沒好感,一副妖孽的樣子。
「有勞宗主大駕了,用不著小女子跪迎了吧?」明明是她借住在這裡,但她就是沒辦法堆起笑臉對著他。
「早知你這麼有趣,就該早些來瞧你。」他不以為然的輕笑,眼尾飛揚之間,更帶出一絲妖冶。他慢慢踱過來,站在床邊看著她微微縮了一下:「迎舞,是你的名字。姓什麼?」迎舞輕哼了一聲:「姓病啊,宗主!」
他的笑意更是濃深了起來,他忽然一下坐在她的床邊。這動作讓她明顯有種壓迫感,不由自主的往裡縮了一下,抬起頭盯著他:「你要怎樣?」他不似洛奇,他讓她覺得不安。他的眼神讓她覺得有威脅。
「我叫鳳宣喑,不過是鳳羽的宗主,並不是整個羽光的宗主。」他微傾了身向她,看她隨之慢慢的後仰。
「那又怎麼樣?」迎舞覺得他的話說的沒頭沒腦,最近遇到的人都是怪裡怪氣的。那個寂隱月像個石雕相,這個鳳宣喑又感覺很喜怒無常。之前她罵他是狗,看他的表情似是陰鬱,當時也有些後悔自己怎麼這麼控制不住情緒。居然還說了粗話!
現在他又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好像把之前的事都給忘記了一樣。他會這麼好心過來給她送鞋?不會在這兩個月開始整治她了吧?氣她攪了他的好事,就決定讓她生不如死?反正就算弄死她,回來跟那個寂隱月說沒看好,自己跌死了。或者說她犯了病了,沒注意死掉了。她跟寂隱月也沒關係,死了也不會怎麼樣。是她太衝動了,怎麼也不該得罪這樣的人。畢竟現在自己住在這裡,魚肉在案吶。
他看著她陰晴不定的表情,離的這般近,她略微急促的呼吸灑在他的臉上,竟然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芬芳。睫毛微顫,像是蝶欲落欲飛一般,雙瞳翦水,有如凝露。又是困窘,又是緊張。身體崩僵著,手肘支著床,拳頭握得死緊。分明是隨時準備好了一拳揮到他的臉上!
「沒什麼,介紹一下自己而已。省得你天天在這裡出入,不識得主家是誰!那便不是待客之道了。」他直起腰:「我就住在菊苑邊上的院子裡,我們還會再見的。希望下一次,不要以為我在殺人。或者是在,狗吃屎!」
他最後一句話一出,迎舞頓時滿臉通紅,錯開了眼盯著自己的拳頭:「放心好了,我還怕長針眼呢。」她的聲音很輕,似是自言自語的嘀咕。他卻笑了起來,看著她一對已經腫起的腳:「想來是我慢怠了,我會好好招呼你的。」
他的話讓她心頭一跳,他真的很記仇,看來她得打醒十二分的精神,千萬不能再讓他揪著小辮子才好。病死是一回事,讓人折騰死就是另一回事了。更是何況,她現在不想死,她還想活著再見洛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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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奇看著太康,這裡竟然是一座大城,太康山的輪廓在更遠的地方,只有濛濛的山影,綿延無盡,像是天然的屏障一般。越近了北地,洛奇越是驚訝,與她想像的不同。魔宗掌管之地,並不像是她之前所想的那樣,哀鴻遍野,白骨森森。
看來硝煙不斷,殺戮四起的,只是西面大片的土地而已。現在北屬魔宗,南屬華陽,東屬羽光,都是平靜非常,不見刀光。魔宗黑色大旗,旗上綴七星環繞一輪血月,黑中映紅,與之前華陽,羽光一般。所過之城,皆有雙旗,一為當家城主之旗,一為所靠宗派之旗。
他們一行經過數座大城,皆是繁華的緊,北方城鎮,不似南方飛樓精緻小巧。卻自有一派古樸雄壯之風。北地民風彪悍,高壯勇武者比比皆是。越到了北,便越是寒冷。而且洛奇發覺,那八個抬榻之人,根本就是招之則來,揮之則去。行動之間,根本不知從何而來,有如從天而降一般。消失的時候也異常古怪,她剛站穩,就見那幾人連同榻一齊漸漸模糊,然後便消失無蹤。詭異的她一想起來就寒毛直豎。這裡雖然繁華,但洛奇漸漸發覺,每個人的額上或者頸上,都有一個黑色的印跡,所有人都是一樣。黑色的,七星環拱的印跡。他們行動皆是如常,但是偏偏都有一個共同的標記。
他們只用了不到十日,便已經自東南一路到了北方最大的城市--太康。這一路何止數千里,就算最快的馬,不停的換馬不停的跑,也要近一個月。現在這種速度,真是讓洛奇驚歎。
這裡背依太康山,自太康山發源的昌,惠兩河繞城而去,可以說是據天然之屏,坐擁山河。這座大城簡直比大新要大了三四倍,分內外兩城。外城九門,內城四門,內城外繞通渠,與城外大河相匯。而更讓洛奇驚訝的是,這個城頭掛著兩旗,一旗自然是冥羅魔宗的標記。而另一旗,竟然是一個月字!
「這,這裡的城主,不會是……」她盯著那上面高懸的大旗,藍底白邊。其實用不著她猜,從城門口擁出來的大隊兵馬,已經給了她最大的暗示了。
「就是。」他扯著她的手臂向前走。
「為什麼每個人身上都有個黑印?」她注意到了,來迎的人無論是著甲還是穿袍,一樣都是有黑印的。這個問題她想問了好幾天,今天才開口。
「效忠魔宗的標記。」他拉著她上車,車裡熏著爐火,讓她一下覺得溫暖了起來。這幾天,她越來越覺得冷。北地的冬天來的早,她一向沒在北方呆過,實在有些受不了。所以一進車,恨不得馬上抱著火爐子。
「我聽說魔宗有七君,你排老幾?」車裡很暖和,又有很鬆軟的榻,還有很軟很軟的墊子,外加羊毛毯,舒服的她直想睡過去:「你們都是城主嗎?那你們的宗主,他也養血河嗎?」
「你之前見過一個,卻寒影。她是下圭城的城主,離太康不遠,她的血河馮鸞,你也見過的。」他看著她昏昏欲睡的樣子,輕輕開口:「還有五個,這五人之中三個都各掌一城,不日你就會見到。有兩個,在宗主的身邊。」
「那女人也是啊,怪不得跟你一樣。雖然會笑,但笑得很假。」洛奇打了個哈欠,這幾天一直坐著那個鬼轎子跑,實在冷死人,而且她失了好多血。根本沒緩過來,自南向北的時候,路過中原大片爭奪的地域,還有荒無人煙之地,他連乾糧都不準備,搞得她在中間的時候有一天甚至找不到吃的東西。而且又設想了無數這一帶的恐怖場景,弄得她一直都惴惴不安。到了這裡,她才漸漸明白。為什麼那些所謂血河,都這般心甘情願了。
主子是城主,自然有他們好吃好喝。取血又如何,除了取血,恨不得可以為所欲為。人生在世,反正亂世無常,過這樣的日子也不錯。若不是她心繫父親,恐怕也要就此認命,天天活得像大爺。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順便欺負人當樂趣,誰都願意啊!
「她笑的很假嗎?」他問著,洛奇發覺了,他這幾天有些怪怪的。她一有任何表情,他便會問一個對應的問題。問她此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像個好奇的小孩,開始一步步探索這個世界。
「很假。」她擺了一個笑臉給他看,呲著牙怪調的說:「你看,我現在在笑,但是假的,我心裡一點也不高興。」
「至少她沒你這麼醜。」他看了半天,忽然錯開眼不再看她。
「……你以前的血河美不勝收?還是你有病啊,天天說我醜?」洛奇一頭歪倒在榻上,裹了毯子不理他。
「他以前和馮鳶一樣,非常願意當我的血河。而且也天天衝我笑,笑起來,比你強得多。」他輕語。
「那不照樣讓你吸死?漂亮有個屁用。」洛奇閉著眼:「馮鳶那個死丫頭,還敢說我是色鬼。瞧她那德性,連迎舞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別再讓我碰上!」
「他並不是被我取血至死,而是與血河爭執而死的。」他開口:「我說過,不要招惹別的血河!」
「啊?血河之間還會鬧出人命啊?那你不是罩著他,還讓他被人毆死?」洛奇忍不住睜開眼看他:「不是吧?都當了人牲了還這麼囂張,沒事吧!」
「我不在家,回來的時候已經死了。」他依舊是那一臉的面無表情,再漂亮的臉,老是一副死人相也會看厭啊。真是糟踏了一副好相貌!
「放心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沒那麼賤,沒事讓人毆死。」她微歎了一口氣,只要是讓她找到父親,她寧可再回巴梁山去當野人也不願意出來惹是非。天下是誰的也不關她的事!如果她一直打聽不到父親的下落,這樣一路當他的血河,也不知道哪天就死掉了。靜靜的過幾年也好,反正比回去當傭兵匪盜的強。
「你在西雷就差點讓人毆死。」他的話讓她的臉微微一僵,她忽然輕聲問:「要是我讓人毆死了,你會覺得難過嗎?」
他靜了半晌,回答:「我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
她不再說話,是啊,他是無痛無覺的人,他不是故意裝作冷酷,而是他根本沒有感情。也許練這種怪異的功夫都會變成這樣吧!她是血河,他為了要她的血,會按照一個人生活的需要而持續的延長她的性命。所謂的周全,不過是籍於這種需要而已。死了一個血河,會找第二個,這世上血液好的不止她一個。她也不需要他為她難過,而她,也不會為他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