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月懷

這次月並不是一個人前來,他還帶了冥堂的弟子。洛奇除了見七君之外,平時連梟衛也沒見過幾人,四堂的弟子就更是少見了。當日來的時候,接她的人便是漠手下羅堂的弟子,沒有馬,是抬著轎來的。但是腳程卻比馬更快,而且非常平穩。三天的路程,他們只走了一天多一點。這次回去,依舊如故。只不過,羅堂的人換成冥堂。洛奇感覺這些弟子有些更像異類,羅堂那十三人裡,當時就有幾個五官很詭異。冥堂裡的這幾個就更怪了,有的眼睛異色,有的髮色怪異,有的甚至帶了獠牙。她也不敢多看,換好衣服低頭就上轎了。同來時的轎差不多,比較大,而且包頂,要比那種鬼轎子舒服多了。

她窩在角落裡的墊上,盤腿坐著,膝上攤著一幅裱好的圖,邊上還有幾個卷軸。這是程衣送她的,程衣知道她一直因為那幅圖不能拿回而傷感。所以在接她之前已經又為她畫了一幅,因為這幅是花了更多的時間,所以無論從紙張,潤色,筆觸都更加精工細制。更重要的是,這圖裡,不僅有她的老爹,還有洛奇!她當時在程衣那裡小住了幾日,程衣已經可以將她的形貌勾勒得如生。

背景是一座山,程衣沒有去過巴梁山,她就以源平的山為景。青山碧水,綠樹嬌花。一波泉漾出淡淡薄霧,畫的是晚上,霧氣在夜色中與半月生光,與碧草銜芳。一株梧桐在泉邊招展,一個男子白衫白褲。他倚坐在泉邊,橫笛而握,神態清雅。他在吹笛,眼睛卻看的是他身邊的少女。少女倚在他的身邊,帶著美好而陶醉的笑意。手中拿著一個花草籃子,裡面盛滿了怒放的花朵。她半仰著臉看著那個男子,眼中寫滿眷戀與依賴。洛奇盯著這幅畫,老爹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他從來不捨得花錢添衣。但她知道,如果老爹穿上這樣的衣服,一定帥到不行!

月坐在她的邊上,垂眼看著那幅圖。畫中的洛奇是穿裙子的,但不是那種大開邊的散裾裙。她只穿了一條膝以上的散葉裙,白底撒滿金色的花瓣。下面是一條長褲,褲腿塞進靴裡。一雙白色長靴一直包到膝頭。細細的綁帶編出美好花結。上衣一件對襟盤花結帶的小衫,蝶袖花邊擺,兩側有抽帶,垂下金穗的流蘇。程衣筆觸清靈而細緻,每一條線都如此分明。圖中的她團著兩個小髻,碎發飄搖在耳畔。洛奇沒有耳洞,所以畫中人也一樣。他看著看著,忽然明白,她為什麼今天是那一副不男不女的鬼樣子。為什麼要把衣服那樣穿!她不是故意搞怪,而是想無限接近那畫裡的影子。

「她畫的是我老爹和我,但我知道。她其實在畫的時候,想的是她自己和漠君。」洛奇輕撫著畫裡的容顏,忽然開口。

「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像漠。」他回答。

「是神韻。」她笑笑:「我爹不會這樣看我,我也不會這樣看他。」

他聽了她的話,細細的去分辨箇中的不同。神韻嗎?表達了繪者的情感?他看著畫中那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抬眼去看真實的她。

她看著這幅圖,看著那彎彎的月,淡淡的柔和的瑩光。她看著這月,忽然抬眼去看他,正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她微怔,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梗著脖子哼著:「你,你看什麼看?」

「為什麼又剪頭髮?」他聽她問,便開口。洛奇扒扒頭髮,臉有些窘怔了起來。吭哧了一會說:「不剪不行了。我學盤發,盤瞎了……」她訕笑著:「當時繞成死結了,根本打不開。死疙瘩一個,把程衣快給笑死了。若不是被逼無奈,我也不想剪的。」

「要是想練,可以拿別人的頭來練。」他可真損,洛奇聽著就撇上嘴了。但不由自主的,目光就落到他那一頭好頭髮上了。他頭髮真長啊,她見過他頭髮散開的樣子,到腰了,絕對美女一名。她看著看著,忽然覺得,他今天的神情有些落寞。還是那種沒表情的樣子,除了擁有精緻的五官以及輪廓之外,他的面上始終看不出半絲情緒!但是洛奇覺得今天的他有點不一樣,眼神有些悠長,但卻不像以往發呆時的飄忽。

「你今天怪裡怪氣的。」她輕聲說著。

「你天天都怪裡怪氣的。」他的回答讓她的臉垮下來,她挑著眉毛哼著:「老大,我是關心你。你不用這麼刻薄吧?」

「關心?」他重複這兩個字,某根神經又在微微悸動。

她看著腿上的畫,忽然說:「我唱個小調給你解悶吧?」她的話剛出,忽然感覺頸上一涼,她嚇得渾身一激。發覺他把手貼過來了:「你要吸血啊?」她哆嗦了一下,有些不適應他手指的溫度。

「唱啊?」他感覺到她跳動的脈博,那裡躍動出來的溫度讓他的指尖更加的靈活和敏銳。以前,他要的,是這裡有如暖血一般的熱度。但現在,他想要的,是這種貼觸的溫軟。

她感覺他的手指在她的頸邊遊走,不時會觸到她的領口。讓她頓時不自在起來:「你老摸我幹什麼?我又不是貓。」

「你快點唱。」他另一隻手突然撥開她腿上的畫,去挾她的腰。是她說的給他解悶的,現在又不唱了。

「唱個屁,你又拿我當暖爐。老子跟你拼了!」洛奇惱羞成怒,扭著腰掙扎著。她現在後悔坐在這個角落裡了,雖然有靠有倚,但沒地方躲。索性飛腳連環踢,鞋都飛出去了。

「唱不唱。」他知道她身上有無數軟肋,一會癢一會疼,表情千變萬化,一捏一個准。他一把探到她的肋下,她頓時五官擠成一堆,身體亂扭。頭亂甩一氣,小包子一樣的發揪變成亂草,她又笑又叫的快逼出眼淚來。雙腿亂蹬,開始破口大罵:「寂隱月,你這個石頭精啊~~!」

他把她摁在角落裡一通亂撓,看她吱裡哇啦叫得像個鴨子,最後嗓子快喊啞了。他的唇角不自覺牽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感覺通通全都回來了。讓他週身的冥隱氣,都順暢無比,甚至蒙在他的眼眸上,瑩上一層墨藍的極光。

「唱唱唱!」她蜷成一團,雙手緊緊挾著兩肋,這個變態,撓人癢都能找得這麼準。讓她氣喘如牛,鞋早不知道飛哪去了,長襪都踹脫了一半。邊上的墊子更是被踢得四散,她披頭散髮,臉貼著毯直哼哼。她拂了一把亂髮,揉兩下已經滾燙的臉,一翻身平躺下來,順了順氣開始唱:「獨坐山峰看冷月,月光清輝漾。離開家園獨自流浪一路與月傍,相逢相知又相離分唯有月相望,孤清清看那微光拂淡我風霜。月光月光,知我恨綿長,知我意難忘。照我一路返故鄉為我引方向……」

他看她的腳一晃一晃的給自己打拍子,她的聲音微微低沉,眼眸變得悠長而朦朧,斂去那潑皮無賴和刻意尖刻的表情。此時她格外的柔和,甚至帶出一絲動人的光彩。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歌聲漸漸隱在喉嚨裡。他看著她:「為什麼不唱了?」

「後面的詞忘記了。」她十指交握放在小腹上,還是哼著那個調子:「我爹教我的,但我忘記了!」她覺得眼底有些澀痛,時間這玩藝真是坑人吶。

他突然想起,她曾經露出過這樣的表情。那是她第一次信期的時候,茫然無措又很窘迫,肚子又疼,然後就像現在這樣,有些恍惚,有些傷感。那時他可以從別人的表情裡,找到對應的形容詞。但是現在覺得,心裡有些堵。

她閉上眼睛,臉上的暈紅還沒褪卻:「老大,當你什麼時候像我一樣。心心念著一個人,他的生死與你休戚相關。每每一想到與他不能再相見,就比死還難受。到那個時候,你就可以明白喜怒哀樂了。因為這種感覺,有時都是因別人而起的。像一根線一樣,不見面,他照樣影響你。」

她微微笑起來:「當你學會什麼是牽掛,漸漸便會因為牽掛而生出好多情緒來。就像現在這樣,我好想念我爹。怕時間太久,我會忘記他的樣子。怕他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怕他給我找後娘,生了弟弟妹妹,他以後不疼我了。又怕他一個人孤苦零丁,沒人照顧他。又怕他遇到強盜,又怕他遇到猛獸,又怕他生病,又怕他挨餓……最怕的,是他也這樣思念我,因為那樣他一定更難過!」

他靜靜的聽著,忽然伸手扶過她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他手指的溫度讓她微顫,但他的動作卻讓她有些發怔。他在輕輕拂她的頭髮,簡直像老爹一樣呢!然後她就聽他輕輕的說:「你有過去,有未來,有希望,有感覺。你是活生生的。」

她愣住了,抬眼看他,他正垂頭看著她。那眼中墨藍的光暈讓她神飛,突然覺得今天的他,非常非常的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