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抱著洛奇過了連接花園,在通往他院落的小徑中段看到追過來的紫竹及其她幾個丫頭。紫竹踟躊了一下腳步,看洛奇腦袋耷拉著,心裡緊了緊,沒張口,眼圈先紅了。這幾年,死在這院裡的血河也有不少,他倒從沒見過紫竹露出這副表情來。他盯著她的臉,開口:「你哭什麼?」
紫竹咬了咬牙,突然上前一步,輕聲說:「月君,奴婢一年前已經滿六年了。」
「你想出去?」他的聲音淡淡。
「是。」她微微瞇了眼:「前些日子,奴婢的長兄已經托人帶話,說放身銀子已經籌妥了。奴婢覺得這裡太冷,想出去!」
她後面的話一出,身後的幾個丫頭臉已經木了。幾年前,清源曾經當著月君的面大放厥詞,已經事隔數年,依舊讓人回想便覺寒慄。卻不曾想,現在紫竹竟然也膽大包天起來,語帶雙關的說出這樣的話。清源是月君的血河,他即便有錯,月君也會給他幾分面子。但這個紫竹是個什麼東西?她也當自己有一腔子血值得月君掂量她的小命不成?
「既然當年你簽是就是限年契,到時候出去也是應該。給她收拾完東西,你去內府交了放身錢走就是了,何必還來問我。」他輕輕開口,說著將洛奇向她遞去:「把東西給她打點齊了,藥都帶上。」
紫竹剛才是腦子一熱,話頭脫口而出。話出之後有些回神,頓覺開始後悔後怕起來,在這裡呆了這許多年,自覺已經面冷心冷,懂得看人看事。怎麼偏得到了這個關頭,卻開始有勇無謀起來,生生忘記了自家安危。所以在他說完之後,她怔然發顫,見洛奇軟塌塌的讓他遞過來,本能的伸手去摟,一抱之下,突然渾身一激。暖的!她本能的伸手去探洛奇的鼻息。
他看著她的動作,輕聲開口:「現在是不是又覺得,沒那麼冷!」
紫竹兩眼茫然,呆呆的抬眼看他。他接著說:「你是不是又想說,再續六年,給家裡添點錢也是好的?」說著,他已經自顧自的向著中庭而去,他袖口襟口的衣袂因裹風而泛起白色的暈波,與他晶瑩面容融匯成一道春雪。他的唇角微微的牽起,兩個字若有似無的飄搖而至:「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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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到達中庭花廳的時候,醉已經在那等待。他坐在圓桌邊上,一件絞花暗圖紫菱袍,長髮全部綰在腦後,甩出兩束長長髮尾拽在身後。黑色的對襟開氅綴絨袍隨便的扔在桌上,他正看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地圖,上面以黑色虛氣已經打好標記。他感覺到月漸近的氣息,沒有抬頭:「離昨天已經將人偶送達,兩個三聖門的高級弟子,我試過他們的旋風聚雲,比四魂還要快三成。兩個隱天都的青門,青鸞可出六隻。夕的手段又進宜了!」
若水坐在他身後的排座上,看到月進門,便站起身來頷首。他微微有些發怔,月君每每功達一重,容貌便會因為冥隱氣的緣故更添妖艷。此時更是因為血色的浸染,讓他週身都裹出一層霧影般的朦朧,像是天邊的弦月,帶出清冷的光華。他穿著白色立領的對襟袍,最上方的幾粒絆扣上綴著細細的絨,兩側自胸襟而下,綴滿了銀色的暗圖,一直延伸到下擺。外罩了一件同色的氅袍,兩疊層袖翻捲如花。因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也泛出光影來。長髮結三股團髻,從發心掏出一束,隨著他的腳步而微微的輕揚。
他神情依舊,每一步,都像踏在花瓣上,有如隨時都可以躍起而飛天。他走到桌邊,垂眼看著地圖:「那就用他們走路,到歸棲嶺之前,當然發力越少越好。」
「自然,四魂雖然可以虛空越物,但是費力。所以我用龍牙代步,你就用這幾個人偶好了。」醉輕聲說著,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看一眼他的身後的側門:「你的血河實在磨蹭的很。」
「我出潭取血,她有磨蹭的充份理由。」月索性坐了下來。
醉沒再開口,慢慢蹁到花廳的門口,這裡正對著中庭的園子。天空已經開始泛起魚肚白,微微晨曦裹著初露,寒徹入骨。太康的冬天,彷彿永遠也過不完。現在已經是三月,如果南方的話,估計已經細柳垂岸,小溪潺潺了。醉看著滿園的孤冷,他對花朵沒有興趣,但有一朵花,他卻一直期待它綻放!
院裡站著離送來的人偶,所謂人偶,皮囊與生前無二,但已經在離的制改之下,不再會有任何的思想,也沒有任何的感覺。他們的皮膚,毛髮,骨骼,乃至經絡,都是離照著他們原本的樣貌重新製成。血管裡不再流血,而是鎮魂的冥隱氣。他們的靈魂在這軀殼裡,除了力量,再不剩其他的東西。
三聖門?隱天都?都是號稱人界支柱,汲養天恩,汲取地靈。催生化善,仰光向明。說其功法皆帶浩然正氣,正氣呢?為什麼在冥隱之下,再不能揮發?什麼東西!
正到第一縷陽光透進院子,花廳後面的小道上才傳來一陣腳步,丫頭們魚貫而入,大包小包足有六七個,皆小心的堆在桌上。紫竹肩上還挎了個小包袱,和小三涼一起攙著洛奇出來。她已經蒙得嚴嚴實實,身上還裹了個雪頂銀裘的斗篷,帽子已經扣上了,連眼睛都擋了去。她腳底下直打轉,七扭八歪的活像條泥鰍。
醉回眼瞧見了,哼了一聲:「月,你的臭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你這是要搬家嗎?」
月根本不理他,伸手把洛奇給接過來,順帶連那個小包一併接過來。洛奇哼了兩聲,有氣無力的說:「你又讓我瞎吃藥,我吃完困死了。」
「困就睡吧。」他開口,半扛半抱的帶著她往外走。空出的左手微微勾手一彈,一道微藍直向外面那四人的額間而去。四人突然渾身一激,齊齊的向屋裡走來。手半伸著,目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
醉眼角餘光掃了一下若水,若水便拎著手邊的小包向醉而去。他不由自主的瞄了一眼桌上的大堆包裹,其實路程這麼遠,多帶點東西也是好的,至少路上不用受罪。偏是醉君只帶了兩隻龍牙過來,把剩下的一大堆留給那個病秧子女人當保鏢和玩具。他微微抿了唇,卻是一聲也沒出,默然跟在醉的身後,向著前院而去。
洛奇覺得眼皮直打架,以前她失了血只是覺得全身乏力,不像今天似的連睜眼都困難。看來真是好人當不得啊!她隱隱覺得周圍有人圍攏過來,隔著帽子也看不清楚。但覺得像是死人貼過來一樣,一點熱乎氣也沒有。只覺得地面亂晃,不停倒退。這樣出門,也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
她昏昏沉沉的跟著他出了中庭,取中道過了三堂,在大門與正堂的大空場處停下腳步。他一停,洛奇不由的微微張了眼,沒力氣抬頭,卻感覺天好像黑了似的。剛才明明都出太陽了,但現在卻讓她覺得陰雲密佈一般。她正詫異間,忽然看到地面出現光圈,確切的說,是藍色的影線在地面上虛化浮圖。是一個圓形圈,中央浮出鳥形的圖紋,只是簡單的線條,但越來越清晰。她正盯著地面看,忽然一張尖尖的嘴一下從浮圖之中直穿出來!
這下把她給嚇了一跳,因為她的姿勢一直是向著地面的。她渾身猛的一崩,一崩之下,那鳥嘴已經全出,繼而是一個鳥頭。青色的頭顱,尖嘴如鶴,眼赤如血。額間開日月交輝雙圖,頭一昂,長頸隨之而出,繼而是身軀,雙翅緊攏,身出而翅綻,抖開足有兩三丈,兩團光影在翅間明滅,一翅耀日,一翅爍月!那鳥猛的直竄向上,就在洛奇的眼前盤旋,身體完全罩在藍光裡。青色與藍色交匯成半紫,讓洛奇何止是目瞪口呆,簡直要暈死過去!
郁天都的青門,汲天恩之力招喚光之青鸞,此時魂力受到冥隱氣的催化,青鸞裹有冥隱的寒罩,聚力更勝從前。
寂隱月身體一偏,無骨般的飄蕩而起,他一蕩上半空,洛奇才發現。天空並非是變黑,而是因為上空有兩個東西擋著,像個大罩子一樣。她只看到黑色裹著一層毛絨的翅,拉開有如蝠翼。尖端還蜷著細細的爪子!洛奇受不了了,眼一閉,覺得心口跳得直疼。她的身體已經完全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就算再怎麼驚嚇,也沒辦法發力出來。她甚至連嘶叫都很難發出,只顧閉著眼在那順氣。
院裡已經圍過來一圈侍衛,沿邊立著目送他們高飛。月追著第一隻騰出的青鳥,單手虛晃而出聚氣,有如替它套上無形的籠頭一般。浮圖越開越亮,然後第二隻,第三隻,直到第六隻。第六隻一出,下面那兩個架臂探掌的人偶突然也一起上躍。在兩側翻手而推,沒有人說話,一直是靜靜。就連那巨鳥也是一樣,連掠翅都是無音。
醉站在龍牙的背後,負手垂眼看著下方。在兩個郁天都門人召喚青鳥的同時,另兩個三聖門的弟子已經躍起而凌空。他們凌空是借風翻雲,根本無需耗費真力。三聖門的得意之技便是借力,以天之廣恩借風火雷電。招法為浮風借力,引火灼燒,佈雷織網,霹靂斷魂。
天恩地養,血族也是天地催生之物,為什麼不受天恩地養,為什麼被稱為天地不容?人說上天有好生之德,為什麼血族就要人人得而誅之?他的手指微微的曲結,繼而張開。龍牙勃出漫黑之氣,雙眼有如團起黑雲,不見眼白,只見幽深。它頭顱似狼,前肢已經是翅,支骨稜立,小小的前爪不時的曲張。後肢強而有力,此時半縮著。它振翅立盤在空中,長滿尖刺的長尾不耐的輕掃。醉慢慢坐了下來,伸手拍拍它的頭:「不要急,出了南境,自然讓你大塊朵頤。」
若水抱著小包袱在另一隻龍牙的身上半伏著,他把腰帶挽了一個結,繫在它的頸上。這東西飛起來時候極度不穩,要是不想掉下去就得自己先準備一下。他看著這身下的巨獸,眼睛微微的瞇著。他也想成為血族的一員,醉君也曾經答應過他。但是醉君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血河,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堅持幾天?想要為清源報仇,就要先成為不死一族。憑借血河的身份,就算殺了思源也不解氣。他想抽乾她的血,要她死了靈魂也不能入冥界。要讓她知道,她的自私會給她帶來如何的報應!
月翻上青鳥的後背,單手催引它向前而飛。兩側已經鼓起強風,人偶以三聖門借風之技將速度瞬間提升。眨眼之間,已經拉出一條青黑的光影,團裹向南而去!
洛奇的帽子已經把整張臉給罩上了,她蜷成一小團,聽著風呼呼的吹,但這風卻只是在耳邊響,卻不像平時那樣亂刮。而且這股風並不冷,反倒隔絕了周圍的寒意。他的發尾順著她的帽邊一直抖在她的面上,弄得她癢癢的。她正撅著嘴努力想把它們吹開,突然他的手一撩,把她的帽沿掀開一半:「你這是什麼表情?」他看著她努嘴擠眼的樣子。
「丑你就別看了唄。」她有氣無力的哼著,斜眼看著他的髮梢:「你以後梳光頭行不行?打起架來很方便,不怕別人揪頭髮。」
他看她都半死不活了還在這潑皮,忽然伸手捏住她的臉,他早就想捏她了:「你不是困死了嗎?為什麼不睡?」
「你的頭髮很礙事,而且剛才一激不困了。」她被他捏得咧著嘴,又無力去跟他掙:「所以給你個建議,光頭吧,光頭好。」
「好?那你怎麼不剃?」他把她的臉捏圓揉扁來當玩具,給她氣得翻白眼。她哼著:「我剃過,真的,三年前。大家都剃了,為了表示有男子氣概所以我才剃了!」她的話讓他有些發怔了,一時也分不清她說的是真是假。她嘿嘿笑了兩聲:「真的好,剃完打架都不怕人扯頭髮的。而且可以揪著別人的頭髮猛揍,哈哈~」她一笑,氣有些亂翻,噎得她咳了起來。他勾過她的脖子把她墊高一點。看她臉有點憋紅了,忽然說:「你是怕別人知道你是女人才剃的吧?」她愣了一下,側過臉去,斂了笑容:「我反正就是不男不女,留長頭髮我也不會梳。」
他托過她的臉來,重新把帽子給她壓上:「現在可以留了,別再剪了,留長了會很好看!」
她的眼睛被擋上了,看不到他的表情,其實看不看也沒關係,他一向沒有表情的。但是他的聲音卻讓她聽了有些悸動。他總說她長得難看,面無表情說她醜。她也有自尊心的,就算長的不是美若天仙也不能說是醜吧?雖然嘴裡不在乎,但心裡總是彆扭。但是他現在突然說她也會很好看,讓她也有點期待起來,如果頭髮也像他一樣長長的。然後梳一個很好看的髮髻,會不會像小竹子一樣是個小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