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的早晨寒風凜凜,自習室的座位變得搶手,朱鳴文早起困難,拜託柏子仁幫忙佔座位,開始的幾天沒有問題,後面就有人明確地在自習室貼了一張紙,寫明為求公平,禁止佔座,朱鳴文暗地抱怨了幾句,卻也拿出了一股毅力,每天六點多一點,睡眼惺忪地走進自習室,往柏子仁的旁邊坐下。
「你的睫毛掉了。」某天,柏子仁提醒朱鳴文。
朱鳴文趕緊拿出小鏡子,對著重新貼好,然後看著柏子仁笑了一下:「沒見過你化妝。」
柏子仁搖頭:「對我來說太複雜了。」
朱鳴文索性托腮打量起她的臉,嘖嘖稱讚:「你皮膚真好,不抹任何東西就這樣淨白,只是兩頰有點乾,應該換滋潤型的保濕霜。」
柏子仁疑惑:「是嗎?」
「算了,女為悅己者容,等你有了喜歡的對象就會注意這些問題。」朱鳴文知道她不感興趣,也不多費口舌。
「那你有推薦的嗎?」
「保濕霜的牌子?」
「對。」柏子仁從便簽本上扯下一張,「請你幫忙寫一下。」
朱鳴文一口氣寫了好幾個,包括系列和價格,柏子仁收過後說了聲謝謝。
「對了,你是不是哪裡得罪方正了?他最近越來越過分,總在說你的不好。」
「沒有,我和他不熟悉。」
「方正那種男生,乍看挺友好的,喜歡和女同學套近乎,幫各種小忙,但骨子裡自卑,心眼小,可能因為一句話就耿耿於懷,對了,他考研純粹是為了逃避現實,之前在某家公司和客戶鬧了不愉快,發詛咒的短信過去,後來客戶投訴他,他沒辦法再做下去。」
朱鳴文繼續說:「他這樣的性格,難怪找不到女朋友。」
柏子仁一直聽,但沒開口。
「說實話,他是不是已經向你示好過,但被拒絕了,所以對你懷恨在心?」
柏子仁沒有回答,她已經把方正和那張紙條的事都在記憶庫裡刪除了,此後都不願回想和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一個細節。
只是,她不願意去回想,偏偏當事人記得很清楚。
接連幾天,方正的影子近距離出現在柏子仁的視野範圍內,像是在學校便利店買東西,方正站在她旁邊,陰測測地自言自語,像是在食堂打飯的時候,方正會突然閃現,飛速和她擦肩而過,又像是在公共課上,老師點名她發言,她剛起身,方正桌角的保溫壺會很不巧地落在地板上,發出重響。
方正像是在不停地用小動作引起柏子仁的注意,讓她沒法完全忽略他。
直到有一次,柏子仁在食堂和方正迎面碰上,方正低頭飛快繞過她,卻在湊近她肩膀的瞬間,說了一句很有情緒的話:「你有什麼好裝的?」
等柏子仁打完飯,下了一個決心,她端著餐盤徑直來到方正那桌前,語調平靜地直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方正和其他兩個男同學坐一桌,他們點了啤酒和炒菜,正吃得開心,冷不丁聽見柏子仁的聲音,都詫異地停了筷子。
「這位女同學你有問題吧?請問食堂是你家開的嗎?學校是你一個人住的嗎?你怎麼不說讓我以後別出現在地球上啊?」方正早準備好反擊的台詞。
出於他意料的是,柏子仁沒有發怒,只是沉默了片刻再說話:「如果是這樣,我只希望以後我們偶遇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轉身走的時候,方正依舊在冷笑。
「我是招她惹她了?都沒怎麼說過話,就跑過來警告,真是公主病……」
雖然方正抵死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但柏子仁的警告還是有了作用,後面幾天她發現他消停了,她的生活又恢復到以往的寧靜。
晚上洗好澡,正準備看書的時候,柏子仁收到了沐子北的短信。
「這是你人見人愛,車見車載,萬物見了都喜歡的弟弟的號碼,趕緊記下。」
柏子仁保存了他的號碼後又收到一條:「再把程大哥的號碼傳給我。」
「你要他的號碼做什麼?」柏子仁心裡有點怕沐子北會打擾到他。
「上次說好了,以後要繼續做朋友的,我很喜歡他,他對我也有好感,當然要多多聯繫了。」
柏子仁覺得很奇怪:「你哪裡看出他對你有好感了?」
「他會和我聊天,很少有大人願意和我聊那麼久。」
「我給你號碼,但你儘量別在晚上打擾他,有事情白天說。」
「好啦,我知道,瓜子仁,快點。」
柏子仁把程靜泊的號碼傳給沐子北,然後一直安靜地看著聯繫人一欄中的名字,感慨自己還不如沐子北,他好歹有勇氣發短信給程靜泊,她呢?常常是拿出來看一下,然後放下。
始終不敢去打擾他,除了在咖啡館的短暫時光,他對她來說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是謹慎謙虛,充滿學識的,是會尊重禮讓你,但也會和你保持距離的人。
她對他的欣賞很可能從第一眼就產生了,在他彎下腰動手處理沾上水漬的書籍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心的角落生起。
她之前絕沒有遇見過他,但那種熟悉的錯覺很真實。
只要閉上眼睛去回想,他眉眼,鼻樑的輪廓,垂在身側的手臂,邁開步伐的長腿,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清晰可見,她第一次由衷地感謝自己的記憶力。
睡之前照例閱讀了一會他推薦的書籍,正準備閉上眼睛又收到沐子北的短信。
「我和程大哥聊到現在。」
柏子仁無奈了,不是叮囑過他別在大晚上去打擾人家嗎?
「他答應送我禮物,還給我講了一個笑話,但我笑不出來。」
「什麼笑話?」
「一個有錢的骷髏走進一家酒吧,對服務員說我要一杯威士忌和一塊抹布,我看不懂,但他不肯告訴我哪裡好笑。」
柏子仁盯著這行字,試著破解笑點:「因為要一邊喝一邊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程大哥的笑話太欺負人了,我的肚子好疼。」
「……」柏子仁更無語,好冷的笑話。
只不過在她回味了這個笑話十二遍後,嘴角也不知不覺地扯動了一下。
好像的確有點搞笑。
週三傍晚,柏子仁留在導師傅禾的辦公室幫他做課件,結束時已經晚了,她肚子餓,走去學校後巷的一條街打包了一份飯,很不巧地遇到了方正和一個外校人員從鄰邊攤位出來。
大冷天,他們兩個人穿得卻很單薄,其中一個連外套都沒穿,身著一件光溜溜的汗衫,還撩起了袖子。
柏子仁走了一段路,發現他們一直在身後說說笑笑,還發出腳踢易拉罐的聲音。
很奇怪,那種笑聲很刻意,像是就在她耳邊。
意識到有點不對勁,柏子仁加快了腳步,但無濟於事,他們很快追了上來,兩個影子像是永遠尾隨,沒法甩掉,到了路口,她下意識往燈火通明,喧鬧的那個方向走。
「你站住。」
柏子仁羽絨衣的帽子被粗魯地往後拉,她被迫停下,方正一個閃身就和她面對面。
方正顯然喝了酒,兩頰紅紅的,盯著柏子仁,沒好氣道:「那天在食堂你憑什麼給我難堪?就因為我塞過你紙條,你覺得我到現在還喜歡你?少自作多情了,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多了,最懂得裝,喜歡擺高姿態,對看不上眼的男生連話都懶得說,你以為你是誰,還真把自己當女神了?」
柏子仁聽不懂他的胡言亂語,第一時間去找口袋的手機,卻被旁邊的男生按住手腕,他湊近她的臉,聲音很輕:「別擔心,沒有人要傷害你,只是給你兩個選擇,要麼和我小兄弟交一個朋友,要麼向他道歉。」
柏子仁貼著手機屏幕的手微微冒出冷汗,心想該如何擺脫他們。
「快點選擇,我們時間有限。」那個男生加重力道按住她的手腕。
「別碰我。」柏子仁厲聲道。
「誰要碰你?別拿自己是一回事。」說話間,離柏子仁更近了一點。
就一兩秒的時間,柏子仁抬起腳,朝他的小腿踢過去,對方矮了矮身體,但沒鬆開手,凶道:「女人動手就一點也不可愛了,我說看你這細胳膊細腿還挺有力……」
「柏子仁。」
柏子仁太陽穴嗡嗡響,正是血液急速流淌的徵兆,本來非常的緊張,卻在聽到熟悉的聲音時靜止了片刻,整顆懸著的心很快挪回原位。
程靜泊走過來,眼睛只看著她:「你有麻煩嗎?」
本來抓著柏子仁手腕的男生看清來者,明顯一愣:「程老師。」
程靜泊這才正視他,聲音不緊不慢,說的內容很重:「羅河,你再惹事真別想畢業了。」
叫羅河的男生立刻鬆開手,辯解:「我沒惹事,只是和她說話,最多態度急了點。」
程靜泊把柏子仁拉到身邊,低頭問她:「他們有沒有傷害你?」
「我們沒傷害她。」羅河急聲,「你看她衣服都穿得好好的。」
柏子仁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羅河,再老實地對程靜泊說:「除了威脅我,他們沒做其他的。」
「他們威脅你什麼?」
「威脅我做出選擇,是要做朋友,還是道歉。」
程靜泊掃了眼兩人,目光落在方正的臉上:「你要和她做朋友?」
方正冷哼:「誰稀罕,我只是要她道歉。」
「我不需要對你道歉。」柏子仁一字字地說,「我什麼都不欠你。」
「事情是這樣的。」羅河開始解釋,「這個女……女同學拒絕了我朋友的示好,到處說他的壞話,還當眾給他難堪,太囂張了,我們過來只是想討個公道,僅此而已。」
程靜泊聞言輕輕地笑了,只不過笑容稍縱即逝,墨色的瞳孔映著月光的涼意:「她不可能這麼做,顯然是你朋友在撒謊,羅河,以後不要亂用仗義兩字,尤其是對女生,你這樣的行為真的算不上是男人。」
羅河噤聲。
程靜泊轉而對方正說:「如果你用這種方式對她示好,她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做朋友。」
「都說了誰稀罕。」方正低下頭,「女人那麼多,找誰不好,幹嘛找她。」
「那還浪費什麼時間,你還不快消失在她眼前。」程靜泊下令。
羅河按了按方正的肩膀:「我送你回去。」
方正不肯走,羅河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兩人才離開。
等他們走了,程靜泊回頭對柏子仁說:「女孩子要學會自保,以後拒絕男生最好講究方式。」
柏子仁思考他的話。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很自然地說。
一路並行。
「你怎麼會突然出現?」柏子仁問。
「今晚在咖啡館,出來後在附近走了一圈,一眼就看見你。」
「這麼明顯?」
「你個子高,又背一個藍色的書包,很好認。」
她點了點頭,心裡暖暖的。
「你每天都這麼晚回宿捨?」
「不,今天是在幫導師做課件,所以留到很晚,平時不會。」
「以後如果晚回去,可以找一個伴,這樣安全。」
「我朋友很少,基本上沒有。」
「社交障礙?」
「嗯,之前想過看心理醫生,但沒敢去,想來想去,打算找個渠道和陌生人聊聊天,看看能否改善。」
「我覺得你的症狀不算嚴重,我倒遇過很嚴重的,和人說話不敢對視,出門要穿雨衣,把整個腦袋都遮起來。」
「我知道這些症狀,所以不想發展成那樣。」
程靜泊減緩步伐,靠近了她一些:「我和你這個距離,你會覺得不舒服嗎?」
「不會。」如果是你就不會。
「這樣呢?反感嗎?」他伸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不會。」只是有些緊張。
「你想過沒有,你可能是有個心結沒打開,習慣一個人消化情緒,久而久之就不願意和人多說話,只是這麼簡單。」
柏子仁停下腳步,抬眸看他,開口:「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
「其實看心理醫生沒想像中的嚴重,做一個心理諮詢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他對她說,「我恰好認識一個口碑不錯的心理醫生,如果需要,我幫你介紹。」
「我考慮一下。」
「當然,看你自己的選擇,你也可以先嘗試參加一些業餘活動,交幾個朋友。」
「包括你?」
「我?」他淺笑,「我指的是可以和你一起逛街,看電影,聊電視劇的朋友,要是我,對你而言就太無趣了,最多推薦一些書給你。」
「不,我喜歡聽你說話,你推薦的書也很好。」她又想起一件事,補充道,「你給沐子北講的笑話也很好玩。」
「他告訴你那個骷髏的玩笑了?」他說,「那是我同事和我說的,他每次說都要捧腹大笑,而我一次都沒笑過,他不服,讓我多說給別人聽,看看效果。」
「我覺得很有趣,你還有其他笑話嗎?」
「沒有了,我從小到大愛玩的是字謎。」
「能說一個讓我猜嗎?」
他看著她思考了一會,而後說:「林邊泉水流,猜一個字。」
「林邊,泉水流?」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對你來說不難。」
「是嗎?我猜不到。」
他聞言拉過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畫了一個字。
她恍然大悟,原來答案就在自己名字裡。
林邊泉水流,是柏。
「很簡單的,其實字謎就是拆解,很容易找到規律。」
他送她到了宿捨門口,臨別前說:「放輕鬆一點,別太有負擔了,順便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她走進大門,直到一幢樓前又停下,回頭看門外的人,他還在,似乎在低頭接電話,路燈下頎長的身影無止境地蔓延開去,她就那樣看著他,直到他大衣的一角微微移動,像是某隻鳥類的翅膀,從水面掠過,靜止的畫面隨著影子的前進而流動起來,他慢慢往回走。
怪的是,他消失在遠處的時候,原來為他停留的那盞路燈突然滅了,顯得無比清冷。
「你的應該是泉水向西流。」她在睡前鼓起勇氣給他發了一條短信。
泉水向西流,打一個字,是泊,她自己想出來的。
很快,收到他的回信:「聰明,就是這樣。」
這一刻,她覺得平生所有閃耀的總和,也不如他的讚揚來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