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子仁接到快遞的電話,起初還以為是打錯了,自己最近都沒有網購,怎麼會有東西送來?等他說是從燈塔裡咖啡館寄來的,她立刻跑去學校門口。
是一隻新鮮出爐的,摩卡口味的大蛋糕,香味四溢。
不用想就知道是誰送的,她很快打電話給程靜泊,得到答覆:「蛋糕是現做的,特地做了大一點,你可以分給同學吃。」
「你是在幫我籠絡人心?」
「你可以這樣理解。」
「謝謝。」
「不用和自己的男朋友客氣。」
剛結束通話,有人扣了扣辦公室的門,一班的學習委員周辰然推門進來,有禮貌地向程靜泊問好,並把同學們的課後作業放在桌上。
「程老師,你在課堂上推薦的書我讀完了,週末在家寫了一篇讀後感,你可以幫忙看一看嗎?」周辰然虛心請教。
「可以。」
周辰然微笑,從包裡拿出自己的本子,謹慎地放在他面前:「謝謝程老師。」
程靜泊看了一眼她的本子。
「我先回教室了。」周辰然告退。
片刻後,程靜泊喊住她:「等等。」
剛轉過身的周辰然笑容凝滯,眼眸劃過一抹急促的難堪,停在原地,調整了一下情緒後才回過身。
程靜泊打開她的本子,翻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取出夾著的一封素雅的信紙,直接遞還給她:「這個拿回去。」
他的聲音落在周辰然耳畔一點溫度也沒有,她伸手拿過,自嘲地一笑:「這只是我摘抄的一篇文章,沒有特別的意思。」
程靜泊沒有說話,也不再看她,手指敲了敲筆記本的鼠標,開始做別的事情。
「既然你反感,我現在就撕了。」周辰然當場把信紙撕成四片,壓低了聲音,「抱歉。」
她慢慢走出辦公室,身後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她沒敢再回頭。
在樓梯口,她巧遇認識的同學,小聊了兩句,該同學知道她剛從程靜泊的辦公室出來,隨口說道:「程老師最近心情應該很不錯吧,畢竟是談戀愛的人了。」
周辰然皺眉,表情十分不悅:「又是那些好事的同學在傳嗎?」
「是他親口承認的,在學校便利店買零食的時候,有人問他給誰買的,他說是女朋友,你還不知道嗎?」同學小聲說。
周辰然冷淡地回應:「我們學生不應該非議老師的私生活。」
「你說得對,是我多嘴了,先走了,還有事呢。」
周辰然一步一步走下樓,速度很慢,似乎心事重重,走出辦公樓,重見陽光,一張臉已經無比慘白,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印。
一年半了,從欣賞到喜歡,都是一個人的事情,而他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無論她怎麼尋覓機會,做得不動聲色,他都沒有放下身份,對她有多一秒的關注,她至始至終沒有踏進他的私人領域,卻一直抱有希望,直到撞見他和一個陌生女孩在花圃外,他幫她洗手,碰她的頭髮,舉止間帶著無法置信的溫柔,她大受打擊,開始恐懼一個可能發生的事情。
而另一個晚上,在同樣的地方,她無意間看見他們在親吻,不得不面對真相。
他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就在她所屬的世界,有愛恨情仇,只是不會給予她半點。
放棄的道理她懂,但知易行難,他是她自小到大第一個暗戀的對象,她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對任何男生有感覺,甚至抱定了獨身主義,在他出現後卻改變了想法,不同於其他犯花痴的女同學,她小心翼翼地經營這份感情,甚至完全沒有在別的同學面前表露出來,當她們公然討論他時,她一臉沒興趣,她們問她看法,她也風淡雲輕,只說一句他的課講得好,其他沒有注意。
如此謹慎,只是奢望滴水穿石,等畢業後,和他不再是師生關係時,再對他說出心聲。
現在完全沒希望了。
看他今天的態度,她更加嘲笑自己,過往的手段在他眼裡估計都是小兒科吧,他早就看出來了,或許是顧慮她的尊嚴沒有點破,又或許是毫不在意。
想到這裡,周辰然的心裡生出了一點恨意,不知是恨他還是恨自己。
兩天後,周辰然收到了程靜泊對她寫的那篇讀後感的反饋,短短一行字:「文字虛浮,觀點侷限,理論的力著點不足。」
這幾個字帶給她的震撼刻入骨血,向來以才女聞名的她,所寫的文章卻已數次被他批評了,這是最嚴厲的一次。
她沒有去問為什麼,不想再自取其辱。
程靜泊去停車庫取車,遇到教經濟的顧老師,顧老師笑著和他打招呼,很自然提起他近來的緋聞。
「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便利店消費超支的事情現在無人不知。」
教師員工在學校超市買東西有消費卡,上一回,程靜泊買了太多女生愛吃的零食,消費超支,他付了現金,這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真想知道程老師會找一個什麼樣的,當然不只我一個人啊,所有老師都在好奇,什麼時候把她帶來和我們認識一下?」
程靜泊微笑:「有機會吧。」
「不如就定在月末的聚餐?」
「太快了。」他說,「她不是愛熱鬧的人,我怕她會緊張。」
「難道她年紀很小?」
「她還在讀書。」
「原來如此,罷了,我們也不急著看了,直接等你的好消息。」
程靜泊開車去燈塔裡咖啡館,路況不太好,等紅燈的時候看一看時間,已經七點半了。
柏子仁人已經到了,正在聽紀冬天抱怨張無疾。
「就這個月,我已經被扣了三次薪水了,再下去連方便麵都買不起了。」紀冬天咬牙,「早知道這樣,當年拚死也要考上大學,至少現在還能當個小白領,不會遇到如此變態的老闆。」
說到這裡,紀冬天對上柏子仁的眼睛,後知後覺自己將老底都說出來了,不由地有些卑微道:「我從小讀書成績就很差,後來上了職高,畢業後就工作了,一直到現在。」
柏子仁目光帶上讚賞:「你很有閱歷。」
「哪裡,都是很簡單的工作啦,不像你待在實驗室,研究有深度的東西。」
「能堅持把簡單的事情做好就很了不起,我佩服你年紀輕輕就出來打工,自食其力。」
紀冬天趕忙謙虛一番,話題又回到張無疾身上。
「他竟然說,如果過不下去可以考慮去他家擦地板和洗廁所,這簡直是對我的羞辱!你說他是不是很過分?」
柏子仁直說:「他喜歡你。」
「啊?」紀冬天以為自己聽錯了。
「難道你聽不出他的真實意思嗎?只是想請你去他家。」
紀冬天整個人都僵化了,腦子慢慢浮現張無疾的臉,打一個寒顫:「這個冷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是嗎?」柏子仁思考,「但是我覺得是事實。」
「他……喜歡我?他敢!看我不一拳頭打過去,我怎麼能被這樣的變態喜歡。」紀冬天的聲音弱了下去,逐漸止住,左手把垂下來的頭髮掛在耳後,有些彆扭的模樣,「那個,要是他真的對我表白,怎麼辦?」
「喜歡就接受,不喜歡就拒絕。」柏子仁覺得這不是問題。
紀冬天的雙手按在桌沿,手指輕敲,像是彈琴一樣,臉始終不願抬起來:「介於兩者之間呢?」
「不可能。」
「你怎麼和程老師一樣,對事情的看法非黑即白,我們一般人都有斟酌和猶豫的時候,尤其是在感情上。」
柏子仁很難理解她說的中間狀態,也沒法給她很好的建議。
「你覺得張無疾會看上我嗎?他學歷很高的,是克蘭菲爾德商學院畢業的,除了這家咖啡館,他還有一個檯球俱樂部,雖然他性格變態,但是很有錢,人長得也不難看,估計要求很高的。」
柏子仁應了一聲:「也對。」
紀冬天眼睛裡的光消失,心裡有點悵然,但也坦然了,做人應該腳踏實地。
「可是你也不差。」柏子仁接著說,「你可愛,笑起來甜美,脾氣好,和誰都聊得來。」
紀冬天瞬間恢覆信心:「你說得對,我很好啊,剛才怎麼無緣無故地自卑了呢?」
「因為你喜歡他。」
紀冬天再一次驚愕地看著柏子仁,後者表情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有點自卑。」
紀冬天一動不動。
柏子仁對她擺了擺手:「我先上樓了,如果還有什麼疑惑,可以過來問我,我不一定都知道,但知道的會告訴你。」
「……」
紀冬天彷彿置身一片迷霧,她好歹也是追過六十六部韓劇的人,怎麼還要向一個連藍色生死戀都沒看過的人討教愛情呢?
柏子仁在等待程靜泊的途中,一個人挑書,低頭一本本看過去,發現書櫃裡的一些書更新過了,上週幾本人文類型的換成了暢銷書,可能是響應客人的要求,參考了意見薄上的書單,她取下幾本翻了翻,暫沒有找到有興趣的,一一放回去,目光移至最角落,有一瞬的凝滯,她伸手探向那本書,手指貼在舊書脊上,像是找到了通往過往歲月的入口。
原來他真的有這本書,難怪那一次他願意坐下來陪她聊天。
她至今可以回憶和他每一次見面的細節,包括他的目光和凝神。
耳邊轟的一聲想起。
她轉過身,朝樓下看去,立刻見到一幕很詭異的畫面,張無疾不知什麼時候進來,摔倒在地,紀冬天撲在他身上,腰上被他的一雙手扣住,再望向門口,拖把傾斜,水桶倒地。
「蠢貨。」張無疾吐出兩字。
「明明是你自己絆倒的,怎麼能都怪在我頭上?」紀冬天不服,「還有,你的手放在哪裡?」
「一個標準的圓筒上。」
「那是我的腰!」
張無疾不確定,左右都探索了一下,發現她說的沒錯。
「你動手動腳想做什麼?」
紀冬天一邊抗議一邊去拍他的爪子,免不了左搖右晃,忽然表情一愣,慢慢垂下眼眸,不巧就見證了到他的臨時反應,隨即漲紅了臉:「張無疾,你這個流氓。」
張無疾淡定道:「紀冬天,你這個月的薪水為零。」
紀冬天怒了:「請給我一個理由!」
「你敢調戲我。」
「我沒有!」
「就在剛才,你調戲了我的某部分。」
「……」
非禮勿視,柏子仁收回目光,片刻後決定清除腦海裡殘留的記憶,拿了一本書,走向客廳裡面。
程靜泊進門時,紀冬天正在勤快地拖地板,張無疾卻悠然地坐在沙發上,面前是一杯熱騰騰的藍山咖啡,修長的手指摩挲下巴,目光鎖定自己的小員工,似乎在斟酌新季度的減薪大計。
他什麼都沒有問直接上樓去找人。
柏子仁在乖乖地讀書,等他來了,她要求他坐在身邊,再一句一句地讀給她聽。
讀到三分之一,她伸手按在書上。
「怎麼了?」
她移開書,去握他的手。
燈光下,兩人的剪影在白牆上像是一座連綿的山脈,清靜無言的。
他看出了她有心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手握住,一點點地加大力量。
「你有一個妹妹,已經過世了。」
說出口的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既然知道了,她不想去試探。
「對。」
「是我聽徐奶奶無意中提起的,後來問了程醫生,她告訴我,你妹妹是在旅途中意外過世的。」
「她和男朋友開車去西北的冰川,計算錯時間,沒能準時趕到住的地方,不巧照明燈又壞了,天黑後完全看不見路,車子誤入了一條結冰的河,沒有成功發出救援信息。」
他說到這裡不再繼續,她也不願再問,若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而讓他有任何一點為難,她都不會開心。
「還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他主動說。
她搖頭。
「以後不用去問別人,直接問我,我不會對你有保留。」
許久後,她問:「我和你妹妹像嗎?」
「完全不像。」
「如果我再喊你大哥,你會感到無奈嗎?」
「有一點。」
「那以後我叫你名字怎麼樣?」
「非常榮幸。」
她久久地看著他,莫名地有點想哭,但壓抑住了,換作溫柔地一笑。
「她離開五年了,我很早就接受了事實。」他的手落在她的臉上,「你不用為我擔心。」
「但是我心疼你。」
他清黑的瞳孔邊緣有一圈暈開的光,在他的眼睛裡,她輕易地看見了屬於自己的明亮輪廓,像是凝住時光的琥珀,她被他劃定在一個範圍內。
「除了家人,現在多了一個會心疼我的女人。」他說,「老天待我不薄。」
她笑了,情緒緩緩地釋然,重拾那本書,放在他膝頭,翻到剛才讀的那一頁,安穩地躲在他懷裡。
他拿起書,讀給懷裡的人聽,聲音低緩動聽,給她的感覺好像是一片樹葉落在河面上,隨著風,一點點地遠行,展開新旅程。
雖然那些發生在人們身上的錯失,無可預期也不可逆轉,但是她有了他,不用再恐懼。
這是一種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他身邊,縱使天崩地裂,也不過是一根羽毛墜地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