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球砸中那說話丫頭的肩頭,她先是一愣,然後有點生氣,有樣學樣的團了雪球,向石中玉反扔了過來。石中玉早料到她會如此,迅速躲在了阿忘的身後。而阿忘雖然武功高強,身手敏捷,但為人端正,不擅長嬉戲,沒料到會如此,那雪球正中他的面門。幸好那丫頭力小,倒沒有打疼。
「好啊,你打我哥,我向你宣戰。」石中玉開心地笑了聲,蹲下身子,準備彈藥,然後不歇氣兒的丟了出去,而且不分敵我。
那個丫頭先前有點生氣,被波及的丫頭也有點無措。但玩樂是人類的天性,不到片刻,她們就明白這是遊戲,嘻嘻哈哈的加入戰團,互相打鬧起來,而且越玩越哈皮。最後簡直混戰一片,院子中到處雪霧紛飛。阿忘畢竟是個男人,並沒有參與,但他受了歡樂情緒的感染,微笑站在一邊,充當幾個小丫頭和石中玉的擋箭牌。不管哪個人瘋跑到他身邊,試圖以他做掩護,他都站著不動,揮掌把襲來的雪球震落。
主子在屋裡還沒出來,下人們在院內吵鬧,本來是極不合規矩的。如果是在門風嚴謹的大戶人家,全部得拖出去打板子。但金旖晨平時在家裡並不過分拘著丫頭們,自己不裝千金小姐時也瘋得很,這裡又是冷香閣的內院,無人約束,大家都放鬆了心緒,盡情笑鬧。
一時之間,院內笑語盈盈,彷彿雪後的寒冷天氣也熱乎了起來。慕容恪踏上冷香閣內院屋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
大清早的,外院的大門還關著,又有張媽媽等四個婆子守護,可慕容恪獨自出門,連個侍眾也沒帶,又懶得敲門,乾脆走了屋頂。他這種類似於刺客的行為,發生在一位未婚的大家閨秀院落中,可謂無禮之極,有偷香竊玉的嫌疑。不過他歷來囂張任性、我行我素,視祖宗禮法於不顧,人們對此習以為常,除了無奈和惱火,倒也沒什麼激烈的反應。
「讓你欺侮我哥。」石中玉見到一個丫頭總把雪球往阿忘身上招呼,使了個壞招,悄沒聲息的躲到那丫頭後面,團個雞蛋大小的小雪球,直接塞人脖梗子裡了。
那丫頭被冰得原地亂跳,就被被扔上岸的活魚似的,抖落出雪球就撲上來報復。石中玉哪肯讓她如意,轉頭就抱。但畢竟雪地是沒有清掃乾淨的,她跑出沒幾步就撲倒在雪地裡。
疼,是不疼的,但她沾了雪的臉才略抬起,就看到眼前一雙鴉青色繡銀團龍的高底靴,同色蟒緞繡銀龍邊的袍子下擺,一根繫了美玉的五色絲絛隨風飄呀飄的。而她的兩隻凍得紅通通的小手,正搭在那雙靴子上。
頭再抬高點,入眼處是晴空銀雪和那人烏沉沉的海龍皮外氅。週遭,濃墨黑與耀眼白,晴朗與陰沉的對比,更襯得那面如寒霜的人俊美無儔,男性的臉上,居然有妖艷的感覺。
「殿……裕王殿下。」她趴在雪地裡,張口結舌。
知道他也在明月宮,已經打定主意不外出了,結果還是被抓包。本以為,他那樣傲性,在沒有成親前,斷不會來找金小姐,結果……這人還真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就是來了,在她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就這麼來了。
慕容恪不說話,俯視那女子般白嫩的臉龐。
沾的雪化了,凝成水珠兒掛在細瓷般的皮膚上,又因為寒冷和奔跑,變得紅撲撲,恨不得讓人掐上一把。而那雙略有點溫潤的眼睛,帶著點驚喜又帶著點驚恐,令他心頭大跳。這幾天刻意忽略他,見面的這一刻才知道,原來一直在想念。
因為意外出現的、氣場強大的男人,全院的歡樂像一匹被中間剪斷的布匹,突然沉寂了下來,算得上鴉雀無聲。而石中玉和慕容恪就這麼僵著,兩人都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怕眼前人只是個幻境,於是一個趴著不動,一個站著不動,似乎與世隔絕。
還是阿忘最先反應過來,快步上前,先把石中玉從雪地上提起來,拉到自己身邊,然後躬身行禮,「見過裕王殿下。」還悄悄拉了一下石中玉的袖子,要他別再真愣愣的看著慕容恪。
他這些小動作沒有瞞過慕容恪的眼睛,因為親暱自然,還令後者無比火大。孫福珩報告的沒錯,石中玉和馬伕阿忘之間關係很親密。這小子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為什麼不管男女都喜歡他,而且也被他喜歡呢?
如果石中玉喜歡的是男人,難道他不是男人嗎?為什麼那小子不喜歡他,見了他就想躲著走似的?就算偶爾對他好,也總透著一股子疏離勁兒。
還有,慕容恪奇異地發現,他的貼身小廝與金旖晨的馬伕之間似乎有些摸不清卻又無法忽視的聯繫。兩人的長相除了眼睛以外,並不相似,可卻給人一種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感覺,主要是都帶有複雜的氣質,天生的清貴和矜持,似乎無論怎麼侮辱和欺侮,怎麼踩,都不會令他們生出奴性來似的。
「你怎麼在這兒?」慕容恪沉默片刻,沉著臉問。
「金小姐要借用我過府幾天,就把我帶到這裡來了。哦對了,凡夫人答應過的。」石中玉連忙答道。
慕容恪略愣了下,好半天才想起所謂凡夫人就是趙碧凡,他的側妃。不過,這種記憶令他有點煩躁,又見石中玉剛才跑熱了,這會子站住了,就凍得嘴唇的顏色淡了下去。
「幫本王拿著。」他解開外氅,似乎不耐煩地扔給石中玉。
石中玉連忙抱住,只覺得胸口處瞬間暖和。但慕容恪還不滿意,瞪眼道,「不會把自己當衣服架子嗎?這麼團在一處抱著,皺了怎麼辦?」
這是海龍皮,怎麼會皺的?石中玉只覺得慕容恪在找茬,非常難侍候,但雖然腹誹著,卻不敢違抗命令。當活動的衣服架子?那就披上好了。
她伸手一抖,把外氅披上。登時,慕容恪的體溫包圍了她,好像輕輕擁抱住她一樣。她無意識地、舒服地歎了口氣,小心提著那外氅的下擺。這衣服穿在慕容恪身上就過了膝蓋,她穿上幾乎要拖地了。
看到她顯得舒服多了,慕容恪收回刻意比冰雪還冷的眼睛,沉聲道,「稟報金家小姐,就說裕王慕容恪求見。」
他這話不是沖石中玉說的,自有伶俐的丫頭跑到正屋去,在門外低聲回稟。一邊的石中玉看在眼裡,不禁分外納悶,不知慕容恪葫蘆裡又賣的什麼藥。
對於求娶金旖晨的事,慕容恪的表現很奇怪。
說他不真誠、不上心吧,偏偏他兩個多月來沒改變過主意,還隔三差王讓石中玉送情詩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就好像戀愛中的男人,給心上人送點小禮物似的。
說他其意真摯吧?他自己偏又不露面,也沒向金敬仕表示過求娶之意,無可無不可似的。
總體看起來,簡直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這令石中玉不得不以為慕容恪是自戀到變態的地步了,以為他隨便勾勾手指,女人就自動撲倒在他的石榴褲下。
其實,慕容恪只是還在猶豫,在一件本來無所謂的事情上反覆否定。娶個正妃而已,可他心底有根弦就是發出不樂意的聲音,儘管這樁婚事能帶給他太多的好處,可他,卻總是下不了決心。所以,他才這樣不冷不熱,只釣著,卻不收網。
今天,他當然不是來看金旖晨的。打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就不是想來看金旖晨的。
而那邊廂,金旖晨才收拾完畢,想要到院子裡玩雪,就聽說慕容恪來求見。她不禁感到非常意外,扔下梳子道,「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這位裕王殿下還真是不拘小節,這早飯還沒吃呢。」
「有什麼辦法,人家是皇子,小姐您就快點迎接吧。」果果跑到窗邊看了看,就回身催促自家小姐。其實她是想說,有秀色可以餐嘛,小姐還吃什麼早飯。說實話,熙海漂亮的富家公子多了,可和裕王殿下一比,有如瑩光之比皓月,駑馬之比麒麟,根本放不到一處去。
金旖晨對慕容恪突然來訪也有些好奇,因而不再多說,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果果和香玉就一邊一個,大開房門,掀起簾子。
金旖晨也不用人攙扶,做那嬌怯怯的樣子,就那麼大大方方走了出來,見到慕容恪時端莊施禮,「裕王殿下駕臨,有失遠迎。」瞬間,野丫頭變斯文閨秀,轉變得那叫一個快。
她身上穿著大紅色小羊皮襖,周邊鑲著天馬皮,系同色八幅蜀錦裙,下面是黑色羊皮小靴子,頭髮梳著簡單的單螺髻,只插一隻紅寶石金簪,以不知什麼質地的毛茸茸帕子包頭。滿身利落,顯然是為了動作方便的。而她本就是行武世家,不比書香門第的清貴小姐,此時英姿颯颯,又因自己號稱是有兩下子的,令人眼前為之一亮。
「冒昧打擾,金小姐有禮。」慕容恪身份高貴,只略點了點頭,就已經顯得很尊敬了。
而他假裝無意的瞄了瞄身邊的小家丁……海龍皮外氅下,灰色棉布袍子和褲子,同色的棉鞋,整個人好像一個灰色球體,吃胖的小老鼠,還吸了吸鼻涕。可是……不知為什麼,從哪個角度看都特別可愛。在慕容恪眼中,竟把精心裝扮過的金小姐給壓了過去。一邊,阿忘敏銳地感覺到了異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