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輪迴

譚福又歎了口氣,「當時那孩子養在太子東宮時,因為年紀小,也說是個小太監。於是他躲了一陣子後,跑到了淨身房。偏巧新皇登基,內宮的僕役要全部替換。於是,他把一個差不多年齡要淨身的孩子,推進井裡淹死,自己頂數而去。永隆朝之前,兵荒馬亂的,誰會知道一個才六歲的小太監的底細。可惜,那孩子當時不懂得當太監意味著什麼,為了活下去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他語調平靜,說到六歲時殺人也聲音淡漠,說到變成太監時,更似乎是說別人。可在場的人明明知道,那個孩子就是他,因而不禁毛骨悚然。

「原來你也是皇族。」皇上喃喃地道,心念急速轉著,要怎麼對付眼前人。可是,他竟然半點主意也想不出來,只道,「二皇兄居然告訴你密道的事,就算你是他的兒子,也要立儲之後才可以!」

「太子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自然愛若珍寶,哪還管他什麼狗屁的皇室規矩。」譚公公舒了口氣,好像終於吐盡胸中鬱悶似的,「不像有的人,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要往死裡逼。這樣的人連人性也沒了,哪配為天子?」

「大膽!」方清怒斥,「譚福,不管你之前是誰,皇上待你不薄,你怎敢如此欺心?」

「咱家說了半天,難道你不知道我隱忍多年,就是為了報仇嗎?那些恩啊惠啊,於咱家而言是侮辱。」譚福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狗奴才,如果不是那個半死不活的老傢伙,咱家何至於到了如此地步。這全是他害的!你以為咱家多大年紀,為何像老翁一樣?如果不是他,這天下都是咱家的!」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你再爭也無意義。不如朕下旨,讓你後半輩子榮華富貴,就算對你這麼多年苦楚的補償。」皇上插嘴道,「只是前朝太子的事,再也休提。」

譚福一臉諷刺笑意,「皇上,您真大方。可惜啊,當年我親眼看到那琴弦吱呀呀地勒進我親生父親的脖子,這麼多年來沒有一日不做噩夢的,您打算要如何補償?那是我的一生,是殺父之仇,解不了的。」

「那你要如何?」方清面目扭曲,「有我在,你休想傷害皇上!」

譚福並不理會方清,反而略退後半步,「咱家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一呢,是讓皇上心裡能夠明白,不然我隱忍多年,這一刻如何能夠痛快?二來……皇上,咱們說話的工夫,裕王殿下已經被人救走了。關於密道這種事,我能知道一個,這麼多年藏在皇上身邊,也知道第二個。」

「你!」皇上的身子立即直起來,「你要造反?」

方清猶豫了下,他想阻止裕王殿下被劫走。因為只要離開皇宮,裕王等同於造反,那皇上父子之間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可是門外侍衛都消失了,他不能離開皇上。於是,只得死死站在當地,一動不動。

「皇上這話說的!」譚福掩嘴而笑,「我一個閹人,還有什麼能為?」

「你和老七早就勾結!」皇上怒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可譚福卻仍然嘲笑,「身為一國之君,連識人之明也沒有,皇上真夠窩囊的。或者,是您的心腸太黑了,誰也不肯信,就算裕王殿下是您的兒子。我呀,勾結的是趙知信,我老早看出這老東西是個有野心的,他也好,我也好,忙來忙去,也不過是想挑撥得皇上和裕王殿下打起來。雖然半截讓天真個死賤人給攪了,燒了元後保留的密詔,但也沒有關係。皇上有一點看得明白,這世上,唯有裕王能破了皇上的安排。所以,他就是我們手中的劍。要感謝皇后,讓我們把劍拿到了手。本來因為天真多事,我們已經成了喪家之犬,可皇后死的變故,又怎麼能瞞住我們在宮中的眼線?這時候,只要聯絡到裕王殿下的人,他們就算不想與我們聯手,為了救出自家主子,也顧不得許多。說到底,皇上鋪得好路,卻讓皇后讓給了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這樣,你有什麼好處?」皇上心中後悔萬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看到你被自己的兒子滅了,就是我的好處。當年看你親手殺死我的父親,如今看你千算萬算的天下亂了套,就是我天大的好處!」譚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譚福,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你何必損人不利己,好好活著,未免以後沒有好日子!」方清見譚福的神情漸漸瘋狂,試圖勸解。

可譚福仍然不理他,只抬頭看看天,似乎計算時辰。

皇上知道這時候慕容恪正在被人救走,知道慕容恪一旦出宮,就等同於放虎歸山、遣龍入海,回過頭來就是天翻地覆。可是,他虛弱到連坐的力氣也沒有。這一刻,他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在他身邊,他什麼也做不成。權利,讓他甘之如飴的權利,被他用鮮血和親情換來的那美妙的權利,此時正從他指縫中迅速流走,一絲也不會存留。

這,是他真正的恐懼。從心底升出、直達四肢百骸的、揮之不去的恐懼。

「裕王殿上差不多快出密道了。」譚福又舒一口氣。

「那又如何?他的北軍被困在北元都,其他三路軍已經到了太府都城下,就算老七再有本事,武功再高,戰力再強,無兵之將能做什麼?」皇上冷哼。

他知道服軟沒有用,他有身為天子的尊嚴,他明白與其軟弱,不如強勢,說不定還可以壓制一下譚福的可怕心思。

「皇上,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年您通過宮變坐上龍位,裕王殿下為什麼不可以?」譚福神態輕鬆,「再者,您以為控制了兵部尚書,我們就沒人了嗎?您可太小瞧趙知信了,他一心要當國丈,幾十年來,哪能不做準備?」

「你以為,陵王和皇太孫是吃白飯的?」皇上冷哼,「你若早早回頭,念在你是朕二皇兄的唯一骨肉,朕放你一條生路,還讓你今後有享之不盡的清福。如若不然……」

譚福一直很囂張、甚至是無理挑釁的眼神明顯一窒。不過很快,他又恢復了那種嘲諷和陰森交織的態度,「皇上說得是。裕王殿下重傷,又沒有強大助力,這一仗還真未必能贏。不過嘛……我可不是保他的,我只是利用他,要天下亂,要毀了你的基業,其他的並不在意。」一邊說,他突然站直身子,向龍榻走來。

「你想幹什麼?」方清立即上前一步,攔住。

「看不出來嗎?弒君哪。」譚福笑笑,就像說今天吃什麼一樣輕易,「若裕王被救出後取了天下,咱家自然勞苦功高,有大把好日子過。否則,咱家什麼也不管,總之也如了心意。殺父之仇,必手刃才痛快呀,咱家怎肯假手於人?」話音一落,譚福突然暴起,不知從何處抽出兩把短刀揮舞著,似有罡風附於其上,全是拚命的招數。

方清連忙應戰。

皇上多疑,所以挑了很多小太監,著意培養,讓他們成為高手在自己身邊。譚福也好,方清也好,全是經歷九死一生,才有的今天成就。只是他沒有想到,他親自挑選的,萬般信任的身邊人卻是仇敵,而他一心防著的兒子,從沒有有過篡奪龍位之心。

「皇上,快走!」忠誠的方清揮著拂塵,一邊與譚福纏鬥,一邊催促皇上離開。他深深知道,自己不是譚福的對手,只能拖得一時是一時,等皇上出了寢宮,只要遇到哪怕一個人,命就保住了,太燕的平安也保住了。

他們這批小太監中,譚福的悟性本就最高,加上近乎殘酷的努力,造就了如今的無敵。他以前不明白為什麼譚福可以如此苛待自己,難道只為了向上爬?現在,他明白那是仇恨使然。

皇上努力想爬起來,可是他衰弱到根本移動不了,只能徒勞的聽著方清的嘶喊,移動著像是死木頭般的身體,看譚福一刀刀砍在方清的身上,直到方清成為血人似的。

可是方清不肯讓譚福繞過自己,被打趴下後,還抱緊譚福的腿,用血肉之軀抵擋譚福的前進,口中還不斷喃喃叫著,「皇上,快走!快走!」

譚福被纏得極為不耐煩,不禁凶性大發,叫道,「本來還想留你個全屍,沒想到你不識抬舉,至死也要保著這個老匹夫!」說著,手起刀落,把方清的整個膀子都斬了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瀕死的方清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殘軀突然躍起,手中拂塵「啪」地打到已無防備的譚福的後心。

譚福只覺後心徹骨疼痛,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回手就是一刀。

方清頭落,咕嚕嚕滾到一邊,臉上閃過最後的忠誠。雖然遺憾,但他完成了忠君的夢想。

「慕容昭,你的死期到了。」譚福踉蹌著向前。

皇上這時候倒鎮定了下來,因為他看到他的元後陳麗華,就站在房門口看他,眼神仍然是無愛的,但滿是憐憫。

譚福重傷,是方清以自己的命換來的成果。可這樣的譚福想要殺掉即將油盡燈枯的他,也是易如反掌。

「有沒有想過,當初你弒父弒君,如今卻是同樣下場。」譚福笑得可怕猙獰,「皇上,有人告訴你沒有,你有說夢話的習慣,所以,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皇上的眼睛外突,喉嚨中發出呵呵的聲響。算計了一輩子,強勢了一輩子,坐上最高的位置,卻在最後,死在了自己的原配和一個太監手裡。

這,是不是一種悲哀,一種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