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燭火中,書房的門輕輕打開了,慕容恪緩緩走進來。
他的傷還沒有盡好,所以臉色顯得蒼白,腳步也有些虛浮,但他從容不迫,半點也不匆忙慌張,好像正被搜捕的人並不是他。那玄色的衣袍令他好像是從黑暗中走出,與夜色融為了一體,卻又那麼醒目。如果石中玉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就會明白所謂的「龍行虎步」並非走路生風,而是那種睥睨一切的氣質。
「裕王殿下。」甘鋒並沒有站起來,而是歎息著輕喊了聲。
「甘老公爺。」慕容恪在微弱的燭火光暈下站定。
「這木誓,殿下是從何處得來?」甘鋒直截了當地問。
「本王幼時,常看母后拿著它發愣。」慕容恪眼神一黯,「可是,她的神色那麼溫柔,並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本王問她,那是什麼寶貝?她從來不回答我,只是背著人的時候,插戴在頭髮上。那時候的母后,說不出的美麗。後來,在她仙去之前,把此物封在個密盒裡,交給自已閨時密友保管。她什麼也沒對我說過,所以我按照木答上刻的名字找上門來,倒想要問問看,本王的母后生於北元都望族之家,嫁人後貴為大燕之母,什麼樣的珠寶首飾沒有,為什麼會那麼珍視一個雕工不好,木質低劣的菩子?」
「殿下以為呢?」算鋒目光閃爍,並不看向慕容恪。
「母后是那麼聰慧的人,雖不爭不搶,斂心自守,可卻把什麼都看得明白。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刻薄寡恩,自己的兒子任性頑劣,知道木誓的主人值得信任,彼此間會有默契,因而沒有一字多言。甘老公爺,您現在要本王說些什麼?」
「裕王殿下,你可知,元後這一生最愛的男人是誰?」甘鋒答非所問。
慕容恪挑了挑眉,不回答。
「是你啊,殿下。」甘鋒笑得悲愴,彷彿一轉眼間就是幾十年的倏忽歲月,「她雖然不願嫁入皇家,卻是拼下性命生了你。殿下就是她的命,就算……她走了,也要保護殿下的安危。其實在這世上,沒有人比元後看得更遠了。她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慕容恪鼻中一酸,拚命把眼淚逼回去。
除了軍中袍澤的生死之交,沒有接觸過他的世人稱他為妖孽,男人們臣服於他的武力,女人們迷醉於他的相貌,可他一直想要的是真心對待。世界上最真的心,最真的情。他以為自己從沒有過,但實際上,有兩個女人用生命愛他、護他。可惜,這兩個女人都死了。
所以,他要這個天下來祭奠!
那麼,母后和甘鋒之間的約定還作數嗎?
手下們不讓他親自來,可他硬要自己走一趟。他相信母后的眼光,相信這支木誓既然這麼被珍藏著,就有它值得的理由。
「甘老公爺的意思?」他沉著地問。
「不相問,不相疑,也只有麗華那般心境清靈的女人才會做到。」甘鋒突然稱呼元後的閨名,「我甘鋒,又怎麼會辜負這六個字?」
「甘老公爺可要想清楚,這一去,就是叛國之人。」慕容恪提醒。就算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也保持著驕傲,不願意騙取別人的追隨,或者是對方的一時衝動。
甘鋒站了起來,「我甘氏一族,滿門忠烈。」
「您是忠於朝廷,還是那個承諾?」
「先皇為了皇權,陳氏為了榮耀,逼娶了麗華,可是又不好好待她。」甘鋒走到慕容恪的面前,單膝跪了下去,手中舉著一隻木菩,「我甘鋒忠心耿耿了幾十年,夠了。那樣薄情的男人不配忠誠,至於大燕,還是會姓慕容的,何來叛國之說?」
慕容恪看著低在自己面前那顆白髮蒼蒼的頭顱,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伸手取過那只答子,卻看到不是原來的那隻,因為上面刻的名字是母后的閨名。
「請殿下,焚於元後的靈位之前,就說甘鋒全了當年之誓約。」甘鋒說著,把另一隻刻有他名字的木簪珍重地放入懷中。
慕容恪扶起年邁的甘鋒,很想問問他與母后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有木誓之約,可卻忍住了。
現在不是時候,而且上一代的恩怨他不該刺探,除非是甘鋒願意說。
「無論結果如何,慕容恪承甘老公爺的情。」對於甘鋒這樣的人,許以重利是侮辱,只有這一聲隱約的感謝,才真正發自肺腑。
所謂患難見真情,現在他有如喪家之犬,在這個時候以身家性命出手相幫,而不是拿下他以換取朝廷的封賞,他慕容恪絕對不會辜負。母后沒有看錯人,他也不會用錯人。如今他才明白,為什麼在朝廷上也好,政事上也好,甘家都表現得像他的死敵一般。因為只有那樣,父皇才不會懷疑,才不會提防,當元後的請求到來時,甘家才有能力援手。若都像四皇叔那樣明目張膽的喜愛他,父皇早就下手鉗制,甚至甘氏一族都不得善了。
「殿下,隔牆有耳?不妨到密室中與老夫一談。」甘鋒壓下心中紛亂的情緒說。
慕容恪點了點頭,緊緊握住刻有母親冉名的那只木暮。
永隆二十九年,也就是昌慶元年的除夕夜,整個太府都被一片紅色籠罩。
並不是喜慶的紅,雙重國喪期間,一切從簡,就算是新年,各家各戶也不得張燈結綵,熱鬧喧嘩。那紅,是鮮血浸透了白雪,以及,火焰映照的漆黑天空。
就算聰明穩健如慕容楚也沒有料到,忠誠的一等勇毅公,非皇族而封了公的甘鋒,居然率部舉了反旗。由於他的突然倒戈,裕王慕容恪殺出太府都,一路向南,到達定山王慕容廷的封地明鏡,南軍一路還控制了幾個軍事要鎮,不過數月的時間,就好像在大燕的版圖上割掉了犀利的一角。當然,這是後話。
除夕當天,甘氏的南軍雖然沒有守衛皇宮,但卻大開南門,突襲了太府都守衛,保著甘氏一族和裕王全家,還有那些忠心耿耿的死士護衛們離開。因為事發突然,新皇和陵王反應倉促萬分,本該是其樂融融的當晚,變成了血染之夜。還有,各軍部衙門的燎天大火。
石中玉經過半個多月的調養,身子雖然還很瘦弱,但逐漸強健起來,少女時代的體力勞動鍛煉了她的身體,強烈的願望支撐著她的心智……再加上皇上來過一次陵王府,還帶了才神醫來給她診脈,確定她和肚子裡的孩子除了虛弱並無大礙,她就更加要頑強的要活下去,活得好。
慕容楚接到報告,說裕王和南軍發難,與太府都守衛打了起來的時候,正和她一起準備吃年夜飯。在石中玉看來,就算心中記掛著慕容恪,但身為孕婦,必須讓自己快樂起來。她可不想生下一隻小苦瓜,雖然才三個月身孕,但她卻覺得肚子裡的孩子會體會到她的心情似的。
「我和你一起去!」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她瞬間喪失理智,急著要阻止。因為她明白,只要慕容恪反了,以後的形勢就僵成死局,她明白慕容恪全沒有稱帝的野心,但有的路,只要走上就退不了。
「刀槍無眼。」慕容楚只說了四個字。
石中玉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她知道,慕容楚還有四個字沒說:無力回天。
慕容恪做事一向快、準、狠,既然他們千方百計都沒有把她還活著的消息遞過去,那麼這一天的到來必定是經過詳細謀劃的,等傳到慕容楚和新皇耳朵裡的時候,肯定已經來不及了。
而慕容楚匆匆離開後,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穿戴得整齊暖和,一個人溜出了陵王府。
她知道這樣做很愚蠢,萬一被傷到碰到可能會追悔莫及,可是她不能眼看著她心愛的人就這麼離開,所以要做最後的的努力,哪怕這努力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她有一種強烈的可怕預感,慕容恪這一走,有可能很久不能相見。
所以,她要尋找奇跡。她希望上天讓她還有機會,阻止慕容恪離開。
不知是不是有了孩子的緣故,她近來格外想念他,儘管她努力保持樂觀,還時時會在半夜裡哭醒。前世的時候聽人說過,現在她是真實的體驗到,懷孕的女人特別渴望男人在身邊。那種惶惑、那種幸福、那種不知所措,她一個人承受不了。
陵王府外有軍隊保護,提防叛軍有所行動。幸好她扮了男裝,又有陵王手令,守門的軍士以為她是秘密辦事的,就放了行。
她沿著漆黑無人的街道快步走著,又怕雪天路滑,摔跤傷到孩子,才出了兩條街就渾身是汗。
她保持著警惕,有腳步聲傳來時就立即閃身躲進小巷子。她分不清官軍是哪一部分的,告誡自已要看到熟面孔才能現身。而越走,街的屍體越多,血腥味越濃,空氣中那清冽中帶著死亡的味道,令她窩在一個牆角乾嘔。
抬頭望去,黑暗中不辨方向,她居然來到了裕王府門前。這也難怪,王公貴族們都住在北城,陵王府和裕王府相距不遠,她走了半天,也不過是這點距離而已。
裕王府中漆黑一片,連半點人聲也沒有。主子們走了,僕人們都跑得無影無蹤。偌大個裕王府,如今就如鬼宅,生氣全無。
不知被什麼驅使,她鬼使神差地邁開步子,走進王府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