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4 章
往事如煙

夏世雄也不多話,走到書桌前,把卷軸展開。

石中玉以為,卷軸上一定畫著一幅畫面,相信十個中人得有十一個是這麼想的。考慮到夏世雄對元後的承諾,石中玉覺得這卷軸一定是張美人圖,元後的畫像。

然而,那卷軸卻是空的,只在中間部位貼著一塊薄薄的絹。絹上有幾點淡淡的紅色圓點狀痕跡,看起來……像血。因為年代日久,已經呈現紫黑之色,在雪白的絹上,在繡的那一從淡綠色小野草的映襯下,有點淒涼的感覺。

這是一方繡帕,就算石中玉的女紅奇差,但她畢竟在裕王府和大燕首富之家混日子,眼力還是有的,看得出這繡帕的質地和繡工都極佳。只是,女人的繡帕多會繡些花啊、蝴蝶啊、小魚小鳥什麼的,誰會喜歡繡上一叢普普通通的草?

「這是?」石中玉忍不住問。

「這是元後的繡帕,上面是她為我流的血。」夏世雄淒然一笑,「往事如煙,三十年前,我對著這塊絹立下誓言,在不背叛先皇的情況下,以生命回護裕王殿下的安全。裕王殿下從不肯諒解我,可我確實是出於一片真心。」

他這話說得飽含深情,卻坦坦蕩蕩。石中玉本以為老一代的感情故事不會輕易說出,但也不知道夏世雄是因為她是乾女兒,還是因為壓抑太久,終於找到了可以宣洩的理由,所以直接對她講了出來。

她覺得那一定是夏世雄心底最深處的痛,本不想聽,可卻又挪不開腳步。而夏世雄的神色那麼直率自然,光明磊落,好像蒙塵的夜明珠,終於有機會大放光華,倒讓人生出一種欽佩之心來。

「當年先皇是眾皇子中最沒有奪位機會的一個,老皇嫌他為人陰沉,辦事算計太多,不是天子之龍性。」夏世雄坐在椅子上,伸指觸摸著那絹帕,神色悠遠,「可是,先皇卻很會經營人脈,若論起人緣好,卻是誰也比不得的。」

「乾爹,那是因為您……忠厚。」石中玉本來想說「傻」字,終究不太恭敬,於是臨時改口。而且她對慕容恪的爺爺有了點好感,至少,他對先皇的評價是十分之正確的。

夏世雄微微搖頭,「你不懂的,小玉。人,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能守著本心不變的人畢竟少之又少。皇上年輕時並非如此涼薄,不然又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為他甘願拋灑熱血?只是他得了大位之後,心境變了,想要守的東西太多,於是變得冷酷無情。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有『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說呢?」

「他貶嫡為庶時,可還不是皇上呢。」石中玉對先皇沒有半點好感,因而說話不客氣。

「虧待了夏皇后,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點責任。」夏世雄苦笑,「當年先皇猶豫過,不想辜負結髮之妻,是他身邊的忠士謀臣大力勸諫。小玉啊,你以為這些人是誰?有甘老公爺、有寧山王、有當今陵王的父親、還有我。」

石中玉心裡涼絲絲的。

她能理解這群人的心態,在爭位的關鍵時刻,犧牲一個女人,在這群封建社會的、心懷雄心的男人看來是必要且無關緊要的。他們沒人料想到這決定對女人的傷害,更沒料到夏皇后經此打擊後,變得如此變態。

現在,有沒有人在慕容恪面前也做著這樣的事呢?告訴他,死了一個石中玉沒有關係。男人,不能喪失的只是雄心壯志,不是兒女情長。

想到這裡,她無意識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又生出樂觀的情緒。有人進讒言又如何呢?這其實也是對兩人感情的考驗,如果熬不過,那就不是真感情。相反,真金不怕火煉。

「先皇對不起的,其實只是陳氏一族,還有麗華。」夏世雄直呼元後的閨名,繼續說,「夏皇后雖與先皇青梅竹馬,但夏氏和夏皇后本人,也確有攀龍附鳳之心。而麗華,卻是真真正正被捲進這無妄之災中。若不是遇到我們幾個人,也許她會嫁得很好,如今兒女成群,安享天倫。」

咦,元後與他們幾個人都認識?看樣子在嫁給皇上前就有故事啊。石中玉暗想。

「那年老皇派先皇到北元都去辦事。」夏世雄完全陷入了回憶,臉上似乎閃現著光彩,顯然那段回憶對他來說,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說是辦事,其實是和北魏談判。那時北魏也正在鬧宮變,無力侵邊,於是與大燕簽了很脆弱的停戰協約。不過北魏人從無信義可言,這趟差事著實有些危險,眾皇子沒有一個接這差事,唯先皇和寧山王願往,我與甘老作為侍從隨行。」

「在北元都遇到元後了?」石中玉問。

夏世雄點了點頭。

正當石中玉以為會聽到世家小姐遇難,過路皇子搭救,因而結下孽緣的那種浪漫又狗血的橋段時,夏世雄卻說,「陳氏是當地望族,在京中也有勢力,我們到達北元都後,立即微服前去拜訪,看能不能得到助力。你也知道,大燕風氣開放,北元都更是如此,我們和陳氏當時的族長宗主相談甚歡,晚上共宴時就見到了當時才十六歲的麗華。」

說到這兒,夏世雄臉上突然流露出極其溫柔的神情,看得人心都跟著軟了,顯然那影響了他一生的情景,清晰的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的眼前、他的心底。

「裕王殿下和元後長得很像嗎?」石中玉又問。

以前有人這麼說過,鑒於慕容恪的相貌比絕代佳人還佳人,可以想見元後的絕世姿容。

夏世雄點點頭,「很像,就像一個模子是刻出來的。只是裕王一看就是個男人,而元後則多了種動人心魄的柔媚純真。你想,那是怎樣一番天生麗質,神韻天成?麗華是北元都第一美人,求親的人能從她家大門外排隊到邊境。甚至,因為麗華的祖母是北魏貴族出身,也有北魏的王公前來求偶。」

這就是先皇不放心把北元都給慕容恪的原因吧?只因為他血液裡八分之一的北魏血統!多麼無聊的擔心。若慕容恪肯通敵北魏,何至於打得北魏人不敢冒頭,被北魏人恨之入骨?

「不過麗華的父親,也就是那位族長和宗主對他唯一的嫡女愛若珍寶,只覺得什麼人也配不上女兒,所以麗華十六歲時仍未定親。」夏世雄歎了口氣,「這就是命。陳氏族長見了我們之後,又與先皇密談了幾日,也不知為何,認為先皇必奪大位,就把寶押在先皇的身上。而他堅信這大燕只有他的女兒才配做皇后,於是才有了婚約。事實上,也不能怪他這麼想。麗華不僅風華絕代,而且文采斐然,胸中氣象不輸男子。而先皇,知道陳氏掌握著一個大秘密,能助他奪位,因而也有此聯姻之心。」

「秘密就是那個密道?」

「正是。」夏世雄點頭,「不要小看那個密道。當時各皇子角力,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而逼宮兵諫,造成即位的事實是最好的奪嫡辦法要,相當於把利刃直刺心臟。有了那密道,可說是不廢一兵一卒,就得到了正統。雖說打開宮門後仍然免不得一番腥風血雨,但佔了正位就佔了上風,最終由最不被看好的先皇慘勝。」

夏世雄說得輕描淡寫,但石中玉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極其殘酷。權利,尤其是至高無上的權利,總是伴隨著死亡、犧牲和鬥爭。這一點她沒有經歷過,卻仍然很明白。

「密道的事也不知陳氏是如何得知的,那本是皇上和皇儲才應該知道的秘密。」夏世雄又說,並微微搖了搖頭,似乎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乾爹,秘密從來是守不住的。您看,後來譚福和趙知信不也知道密道的事了嗎?」石中玉插嘴道,「新皇已經派人封上密道了。不管這密道是誰挖的,是要留什麼後手,事實上它一直起的是壞作用。還好,現在它已經沒了。」

「沒錯。身為皇上,不能給自己留退路,哪怕亡國,百姓可以跑,大臣可以降,皇上卻一定要和皇宮共存亡,因為那是身為皇上的責任。那密道就不知是哪代皇上為自己留的退路,結果卻成了被人攻擊的弱點。」夏世雄也道,「而先皇那時就有了性子多猜疑的傾向,於是陳氏為表忠心,秘密把麗華送到了太府都這是非之地。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我們幾個人輪流做她的守衛,陵王的父親、我、定山王,還有甘老,結果……卻都愛上了她。」

就知道是這樣!石中玉暗吸了一口涼氣。

「愛上她,是很容易的事。」夏世雄神色淒涼中夾雜著無比的溫柔,似乎全身的感情,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都刻上了元後的影子,這一種刻骨銘心不像慕容恪那樣表達得暴躁,狂野,但深刻而雋永,令人聞之就欲落淚。

「那時,我的年紀最小,身體也沒有殘缺,雖然明知道她是未來的皇后,卻仍然忍不住心向於她。有一次刺客來襲,我腹背受敵,麗華那麼嬌弱,卻撲過來為我擋。這絹上的血,就是她噴濺而出。當時我想,只要她能傷好,能活下來,我這條命就是她的,要為她守護最珍視的東西。她可以不看我一眼,但我心裡不會放下她一日。」夏世雄的眼睛上蒙上水霧,「她並不想嫁給皇上,她太聰慧,早就看透了一切,可是父命難違。當時我若夠勇敢,就應該放了她。因為,經過多日的接觸,經過那麼多生死與共,她真心愛上了……甘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