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暢敍別情

眼下正是夏初,外面天兒不冷不熱,正是一年裏頭最舒適的時候。

秋螢洗淨韭菜切碎,炒香了雞子兒做餡兒,在院外頭的大灶上上了籠屜蒸著。又將園子裏摘來的一大籃子菜,都擇好洗淨,忽地靈機一動說:「等林子哥打來了山雞,咱涮野味鍋子吧。炭翁爺爺這裏有陳年好酒,還給我們姐兒仨釀了果子酒呢,我也能陪著你喝點兒。」

郝世進自然是贊成的,邊道:「果真還是家裏好,哪里也比不上。」

這邊調料不全,秋螢便拜託了根子去家裏拿調料醬料,再掐點兒韭菜花來。林子果真得了一隻山雞,前幾日山裏有雨,還發了不少松菇,他正好找准地方,摘了不少回來。秋螢不敢殺雞,便還是由林子拎去外頭收拾,秋螢動手分出一些要下鍋的松菇來,其他的就攏在一起,掏出隨身的針線包來,穿針引線都掐著蘑菇柄一朵一朵地穿起來,最後穿了老長一個大圈圈,拿出去掛到了屋簷下曬上了。

郝世進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忙活著,嘴裏嘰嘰喳喳地跟他嘮著磕兒,手裏的事情也不落下,只覺得身心從沒一刻如此平靜舒服,那陣子愜意的感覺湧上來,就好像是在極渴的時候忽地飽飲了甘甜的山泉,極熱的時候忽地撲到了清涼的溪中,極悶的時候忽地下起了簌簌的急雨,讓人從裏到外的覺得爽快踏實。

秋螢將菜都歸攏好了,火塘上大鐵鍋裏燒了些熱水,一些用來燙酒,一些用來給林子洗燙山雞。她一邊往火塘里加炭,一邊問郝世進道:「聽說你去歲上也中了秀才?」

郝世進回道:「中了。不過沒有柳長青厲害,他中了頭名。」

秋螢安慰道:「中了就行唄。」說完自己笑起來,「世進,我之前不知道為何總覺得你是不喜歡讀書的人,真沒想到你會老老實實地念書,如今還考中了秀才。我想你應該有個學富五車的好先生吧。」

郝世進回道:「我先生是學問很好,有時候我覺得他去朝廷裏做個太子太傅都不在話下,可他老人家志不在此。平日裏沒事就愛往山裏跑,梅妻鶴子,自在逍遙。說實話,我羡慕得很。」

秋螢神往道:「這是個入世如出世的隱士呢!是個真真正正看得開的人。」秋螢笑著又問,「有這樣的爹爹薰染教導,那他女兒定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姑娘,在我想來,應該是既知書識禮又品貌賢淑的,你為何看不上人家啊?」

沒想到郝世進倒真的歎了口氣,感慨道:「現在想想,她小的時候吧,還行,有那麼股子勁頭兒,能抗的住我欺負。可越大越不是那麼回事兒。這麼說吧,京城裏的小姐們個個雖然都是不同面孔,但相處下來你會發現基本上都是同一個性子。說話遮遮掩掩,走路磨磨唧唧,一點兒也不痛快。三兩句話談下來,就完全沒了興致。」

秋螢笑道:「你這人也算是與眾不同了。京城裏的小姐們一竿子都被你打翻了,我看你日後只能打光棍了。嘿嘿,要不就在咱銅鑼灣找個大腳板大嗓門的村姑,性子潑辣人能幹,不驕不慣好生養。哈哈!」

郝世進也跟著笑起來,邊笑邊問道:「秋螢,你也念過書吧?念沒念過書聽你說話就能聽出來。」

秋螢便道:「唉,別提了。我本來只是想跟著長青哥略識幾個大字就得了,沒想到他當先生有癮,我這也算是入門大弟子了,教得格外上心。你說我一個姑娘家家的,練字還練出過繭子呢!最苦的是學對子的時候,平平仄仄的煩死人,不過長青哥說了,我就對對子的悟性好,後來還說既然對子習得好,好好學學肯定也能做詩,若有一兩首得以傳世,也是個名垂千古的才女了。這下子可好了,給我講這傳說那典故,這詩集那詞譜,我聽了頭都大了,果斷地起來反抗,哈哈,他最後也沒強迫我,我的學習生涯就此作罷了,也是去歲上才出得師。」

郝世進聽她一提起柳長青,便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心裏竟還是略略有些吃味兒。他扭捏了半晌,終於還是問道:「秋螢,我與長青比,誰更瘦一些?」

秋螢一愣,停住了話頭,轉頭好好地打量他一番,嘿嘿樂道:「這個我說不準,目測著差不多。」

郝世進道:「目測?」

秋螢立刻不打自招般有點臉紅,嘴裏卻飛快地回道:「當然了,還可以用尺子量啊!」

郝世進哦了一聲。秋螢忽地高興起來說:「哎呀,我忽然想起來,這些年也沒給長青哥裁過布料縫件衣衫呢!你提醒了我啦!」

郝世進便道:「你才多大啊?去歲上剛剛不念書了,今年便趕著學做裁縫麼?也不嫌累?」

秋螢回道:「誰讓我們家沒有針線上人呢!不過就算有,別人做的跟自己做的,總是有區別的吧?沒事兒,我長青哥不嫌我做的難看。」

郝世進不願意糾纏這個話題,就再問道:「我雖然在京城,不過銅鑼灣的一些情況也是有所耳聞的,大哥給我家書裏也會提及一二。我聽說自從你們張家分家後,你們是又種菜又燒炭,連著兩年寒冬,恰恰是打開了路子。暖房裏的逆季蔬菜也賣上了價兒,炭窯裏的木炭也賣上了價兒,如今四年多了,家裏也該有些積蓄了吧?」

秋螢笑著點頭,毫不遮掩地道:「有的呀!家裏存了不少銀錢了。不過要是細算下來,怎麼都不夠花呢,所以還是要省著過日子。」

郝世進道:「既然存下不少了,怎地還不夠花?」

秋螢伸出手指頭,一樁樁一件件地數給他聽:「你聽著啊,我家小梨渦往後要入塾讀書請先生,並筆墨紙硯打理費,這是一項;讀書好呢,中舉入仕謀官職,更是需要銀子打點,讀書不好呢,蓋房置地娶媳婦,花銷也不少。」

「我二姐這些年在家裏種菜那是一把好手啊,大姐成親了我平日又懶散,她手腳麻利幹活利索,一個人能頂我和娘兩個,她往前要出嫁,要好生置辦嫁妝吧?也得對得住她這些年為了家的辛苦。」

「還有我大娘娘那邊,不知道你聽說沒有,她種地不內行,還信不過莊稼老把式,一年年的,就是良田的收成也才跟人家薄田的差不多。大哥前年的時候鄉試我家出的銀子,給他多番打點,卻還是再次落了榜。大娘娘本來存著大哥出息了到京城裏的官宦人家娶房媳婦,靠著岳父的人脈入仕做官什麼的,現下也不得不改了主意。去年的時候,給大哥說了一房媳婦,就是在縣學讀書時,教他的先生的閨女兒。這成親就算不重蓋新房,現如今的院子也得重新拾掇拾掇啊,還另有些雜七雜八的費用,都是來我家借的錢。雖說名義上是借,但估計是不會還了的。不止如此,逢年逢節,我爹必然給那邊兒送銀子去。我大伯走得早,他就怕虧待了那邊的孤兒寡母。」

秋螢說著說著感慨起來,還略帶著氣憤,不平道:「就是如此這般供著她,我大娘娘還是把我秋棠姐說給了密雲城裏的富戶,去給人家當童養媳。我爹娘百般去攔都攔不住,氣了個半死。世進你說說,如今這太平年歲,除非家裏吃不上飯活不下去的,縱使是養個閨女不如小子心疼上心,也不至於送去給人家當童養媳吧?我大伯雖走了,可她還守著不少家業呢!要房子有房子,要地有地,要僕人有僕人,最不濟還有我爹和三叔給頂著呢,怎麼也沒落魄到這種地步。我娘說了,她這是賭氣呢,讓外人戳我家脊樑骨,說我大伯去了我們沒良心不照顧她們孤兒寡母,可人人都長了兩隻眼,心裏明明白白一杆稱,到底如何誰不知道呢!」

郝世進詫異道:「秋棠去給人家做童養媳?你大哥也不攔著麼?」

秋螢抬頭道:「怎麼這事兒你不知道麼?當時在村裏頭可是一件新鮮事兒呢,茶餘飯後多少人嚼說!」

郝世進心想,我只打聽了你的事情,別人的又怎麼會知道呢!不過他當然沒說出來,只是照實搖了搖頭。

秋螢便接著道:「我大哥自然也不同意。但是他兩度落榜,在家裏的地位也不同往日了,做不得主。後來我爹和三叔還有我大哥還一起要去那人家把秋棠接回來的,卻不知道為何,秋棠原本是不願意的,哭鬧著不肯去的。那時去接,卻又自己願意了。這便沒辦法了,我三叔說了,只要孩子不願意,就是搶他也要把人搶回來。我現在也不明白我堂姐為了什麼,又願意了。」

大鐵鍋的水咕嘟嘟冒起了泡,秋螢招呼了林子一聲,又翻出酒來燙上。回頭對郝世進說:「世進,預備得差不離了,我去林子裏招呼炭翁爺爺回來吃飯,你去不去?」

郝世進立刻跟著站起來道:「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