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青長衫上略染灰塵,秋螢向草屋那裏一望,林子正去拴馬。秋螢顧不得別的,先迎上了兩步,關切道:「長青哥,你騎馬趕回?是有事嗎?」
柳長青面色有些冷峻,轉向秋螢的時候勉力調整得溫和一些,答道:「你這次隨我去了京城,我怕叔叔嬸子責怪你,放心不下,處理完學堂的事情,就趕回來領罪了。」
秋螢低頭一笑,抬頭時眼波流轉,得意道:「我現下也大了,爹爹不輕易說我啦。娘那裏你還擔心什麼?她才抗不過我胡攪蠻纏呢?再說了,我是跟長青哥出去,還跟著姐夫,他們有什麼不放心的?左右不過是說我該先和他們商量一聲罷了。昨天他們就一起去了姥姥家的莊子了,要將林子哥和根子哥的戶籍遷過來,這些年處著就跟家人一樣,爹爹問過他們的意思,已決定要收了他們做義子了。」
柳長青點點頭,然後走前兩步,先跟郝世進打招呼道:「世進自京裏回來了?」
郝世進也走過來兩步應道:「正是,多年不見了,長青。」
丁冬兒禮數甚是周全,緩緩行到世進身邊,微微福了一福。
柳長青卻將身子半側,不受她這禮。轉而對著郝世進道:「這位是?」
郝世進瞅冬兒一眼,介紹道:「是我恩師之女,丁冬兒。」
柳長青點點頭,轉向丁冬兒的方向,眼卻並不瞧她,嘴上問道:「丁姑娘,不知秋螢哪里得罪了你?适才姑娘一番話,是有憑有據嚴詞質問?還是信口胡說毀人清譽?秋螢自小與我定了親,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我既然聽到了,自然不能不理。還請姑娘給個交代。」
丁冬兒拿眼去瞧郝世進,郝世進卻偏轉過頭不睬她。丁冬兒只得自己回話道:「我與世進也定了親,自然也是關心他的。剛才秋螢才從林子裏出來,與我說了沒見過世進,轉眼世進就從林子裏跳了出來,我問一句難道有錯了?」
「丁姑娘那是問麼?是質問吧?是以為猜到了什麼而大興問罪之師?」柳長青淡淡道。
丁冬兒冷靜了一下,回道:「自古男女授受不親,此乃大防。他們私自相會,份屬不當。世進既然與我定了親,我問上一問也屬平常。倒是你,既然秋螢與你定了親,你為何不看好了她?卻縱容她與其他男子私會?你自己不聞不問,是真的心胸寬廣還是習以為常?」
秋螢氣急待要出聲,被長青伸手制止了。長青仍舊淡淡道:「丁姑娘言辭犀利,似乎句句在理。那我倒要問一下姑娘,你又為何私會男子?」
「你……放肆!我……哪有?!」丁冬兒急白了臉。
柳長青仍舊淡淡道:「莫非丁姑娘認為在下不是男子?」
丁冬兒登時緩了面色,嗤笑道:「你說我私會男子,是說你自己?胡扯,有這些人在,哪里是私?會是會了,乃是巧遇。」
柳長青笑道:「不錯。那請問丁姑娘,你又怎知秋螢與世進見面是私會不是巧遇?有怎知並沒有其他人在場?再者,他們自小相識,就算是沒有其他人在場,遇到了寒暄兩句,又能如何?鄉下不比城裏,假若女子個個出不得門見不得人,那麼誰去田裏勞作?就算是操持家務,做飯還要買菜呢?難道要規定賣菜的都是女的?」
見丁冬兒不語,柳長青看秋螢一眼,再次誠懇道:「我與秋螢自小一起,深知她的秉性,信賴她的為人。丁姑娘之所以諸多顧慮猜忌,無非是既不信賴世進,又不信賴自己而已。」
丁冬兒聞言花容慘澹,淒然道:「你說的不錯。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只是我想告誡你一句,落花無意隨流水,流水有心護落花。如今秋螢尚未及笄,又有誰能篤定她花落誰家。」
柳長青淡淡一笑,看秋螢一眼,不語。
丁冬兒看向秋螢,咬牙直白道:「秋螢,我有說錯麼?你難道不知道世進他喜歡你?就算你不喜歡他,可與他多見一次,他便多惦念你一分,你覺得這樣也無所謂麼?你的長青哥哥如此信賴你,護著你,你難道就沒有多考慮一下他的心情麼?我或許是反應過度了一些,但易地而處,假若有個品貌出眾的女子一直對你長青哥哥思之切切念念不忘,你撞見他與之語笑嫣嫣,相談甚歡,你會毫無所覺渾不在意麼?」
秋螢將眼在柳長青與郝世進之間接連轉上了幾圈,若有所思。
丁冬兒臉頰一陣紅一陣白,繼續說道:「話既然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沒什麼好再隱瞞的。就算我想瞞只怕也瞞不住,世進也會統統都說了。其實,我與世進雖然在長輩的首肯之下定了親也過了禮,世進卻一直不同意,最後見扭轉不了局面,竟然憤而出走,離京回了銅鑼灣。」
丁冬兒眼中含淚,轉向郝世進道:「世進,你這麼一鬧,眾人皆知丁充之女被人拒親,定親對象一走了之。你要我如何在京城做人?當初長輩議及親事,你若抵死不從,或者是早早地離京出走,我也不必自取其辱。如今事已鬧開,多說無益,我之所以離京前來尋你,並非是要逼你回京,乃是前來討個說法。你若果真不願意,好生與你父兄談談,叫他們前去退親吧。退親雖不光彩,但也不是沒有這事兒,我父親並非是那種不講道理的老頑固,你是他素來心愛的弟子,他不至於難為你,總會同意的。從今之後,你娶我嫁,各不相干。也算是給這場鬧劇好生謝幕。」
郝世進注目于她,一時無話。
跟隨丁冬兒前來的丫鬟此時快步走了過來,卻是向著秋螢說道:「秋螢小姐,剛才宛如小姐來過,讓我過來告訴你一聲,她將炭翁爺爺和兩位哥哥喚去了家中用飯,說是知道這邊客多恐飯菜不夠,還說讓你好生招待客人。」
丁冬兒插話道:「暖暖,你沒與人家說我們不會叨擾,說會兒子話就會離開的麼?」
那叫暖暖的小丫鬟說道:「小姐,我說了的。但宛如小姐說,趕話無好話,事要緩緩辦。還說日已當午正是飯時,菜雖不是什麼罕見之物,但好在新鮮,除非你是嫌棄吃不慣,否則定要你留下嘗嘗。」
秋螢連忙道:「二姐說的對,來者是客,豈可到了飯時過門不入?那就是我們招待不周。我們回去草屋,邊吃邊談吧。冬兒姑娘,請。」
冬兒似乎是琢磨了一下宛如的話,最後微微點頭道:「如此就叨擾秋螢妹妹了。」
幾人回到草屋,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秋螢作為東道,動手在鐵鍋裏放了調料,扔了兩顆紅棗,幾粒幹桂圓、幾朵之前就曬乾的蘑菇,柳長青幫著去取了酒,暖暖找出碗碟酒盅幫著擺好,又靜靜地退到了門旁。
秋螢見她的樣子,知道叫她過來一起用飯,她也必是不肯。就起身拿了個竹篾小笸籮,去了院子裏,將蒸熟的包子給她取了幾個出來。
回到屋裏,柳長青已經給郝世進滿上了酒盅,秋螢取了果子酒出來,也給丁冬兒滿了一杯。
冬兒心裏愁苦,也不等招呼,端起一飲而盡,喝完之後才沒有預料中的辛辣,挑眉詫異道:「這酒……怎的不辣?」
秋螢介紹道:「這雖也是酒,卻是用山中的野果子釀的,乃是我和炭翁爺爺一起摸索了兩年才做成的。只是微醺,略有酒氣,口感酸甜略略有澀,放心喝吧,不會醉人的。」
丁冬兒轉著酒杯,思索半晌道:「詩中曾提及,葡萄美酒夜光杯。西域的葡萄酒想來就是這種酸酸甜甜的滋味了。」她纖手撫摸著杯身細細瞧了,忽地展顏一笑道:「這杯子也是大有由來吧?」
秋螢面色微紅,這一對白瓷酒盅比尋常酒盅略大些,白裏微微透著一絲淡淡的青綠,面上用了綠釉勾出兩片細長的柳葉,旁邊一個黃色螢光的光點,卻是螢火蟲。不消細說,自然是代表著長青與秋螢。這乃是長青去歲上送給秋螢的生辰賀禮。
秋螢將這杯子的來歷約略一提,丁冬兒羡慕道:「原來如此。秋螢妹妹對不住,我不曾與你們深交,适才的話確實是放肆了。你們彼此有意,他日定是一對神仙眷侶。倒是我的俗事,叫二位見笑了。」
柳長青與郝世進已經連碰了幾次杯,秋螢連忙將林子收拾妥當且用刀片好的山雞肉燙了些扔進鍋裏,連著一些菘菜心、菠菜、芫荽(香菜)、蘑菇,又忙著給眾人調好蘸料。
丁冬兒也取過特製的長箸子幫忙燙菜,邊感慨道:「山野夏初,茅屋果酒,有野味鍋子,各色菜蔬,對二三知己,圍爐敘話,真是詩意融融。我這別離飯吃的,也別有滋味了。」
丁冬兒又連飲了幾杯,赧然對秋螢道:「妹子,你的果酒新鮮,我必會貪杯,不知你可心疼?」
秋螢笑道:「酒釀成了就是給人喝的,冬兒喜歡,多飲就是。」
丁冬兒也笑道:「山中真是自在,我今日算是明白了些爹爹素日的想法。妹子,等我和世進的事情辦完了,我也想著必得離京一陣子,避避風頭,不去聽那些閒言碎語,原本想著南下遊歷一番,但考慮著父親恐怕要憂心不會答應我遠行。今日裏我卻找到了好去處,到那時,我再來你這裏住上一段時日,不知道妹妹招待不招待?」
不等秋螢回答,自又笑道:「妹子若是不招待,我就自建個茅屋,日日去你家中買些菜蔬,與暖暖同住。呵呵,也是甚妙!」
秋螢抿唇一樂,看了郝世進一眼,忽然說道:「世進只是離京而已,為何你們都認為他是逃親?說不定不是呢!」
然後她給郝世進的碟子裏夾過去一些燙好的山菇,問道:「世進,你且說說,丁姑娘哪里不好?這親,你是退,還是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