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子扶著柳公,宛如扯著秋螢幾個人快步回了家,等大黃狗也跳進門後,根子回身將門閂好,幾人一起進了堂屋廳裏坐下。
天色還沒亮堂起來,宛如又掌上了燈。秋螢就著燈光看了宛如一眼,就笑了起來:「二姐,二姐,你看你那頭髮,比咱家雞窩草還亂呢!」
宛如剜了她一眼,伸手略抿了下鬢邊的亂髮,卻也不回房梳理,只繼續問道:「我這著急呢,哪兒顧得上?到底怎麼回事?快說說。」
根子給柳公上了杯熱茶,秋螢就簡略地將事情講述了一遍。
宛如聽完了,臉立刻就繃緊起來了,沖著秋螢道:「你怎麼還嘻嘻哈哈的,心裏頭就不知道怕啊?」
秋螢愣然道:「皇城根底,天子腳下,青天白日的,我好好的賣我的菜,怕什麼?」
宛如氣憤道:「現在天還沒青日還沒白呢!那石老闆帶著人攔截你的菜車,你真當他是想跟你做生意啊?」
秋螢勉強笑道:「我也覺得沒這麼簡單,不過他也不至於為了一車菜殺人越貨吧?」
宛如冷哼道:「雖不致於這樣,但是帶人打你一頓,菜給你砸了,總是行的吧?」
秋螢爭辯道:「他都露了臉了,李小二都認識,他不會這麼幹吧?」
宛如急赤白臉地道:「我跟你說不清楚。總之,以後早晨這趟菜你別跟車了。我跟何大哥說,讓他多派兩個人壓車。」
秋螢轉向柳公道:「柳爺爺,你看我二姐……」
柳公喝口茶道:「秋螢,你二姐說的對。這凡在京城裏立得住腳跟的,都不是什麼好惹的茬口。聽少一那孩子說,這個石老闆包攬了皇城和大半個四九城的菜籃子,你說他有多大的本事?今天沒事兒是萬幸,多半是知道咱們跟柳大人有些交情,這才沒動真格的。無論如何,這麻亮天的帶著人劫道,要幹的總不是好事。這南小巷雖是皇城,也算不得什麼根底了,那四時鮮又是他家門口,就是明搶了你的菜,你能怎麼樣呢?你的菜跟別人家的不一樣,你一顆顆都能認出來?」
秋螢又道:「他可能不是要故意劫道的,可能是去他自己家菜市場勘察勘察呢!」
宛如插話道:「你也不看看這才是什麼時辰?菜市場開門了沒?」
秋螢訥訥地欲言又止。
宛如接著還想說什麼,忽然大門被人砰砰地用力敲了起來,幾個人心裏頭都是一震,互相看了一眼。
後進裏青叢似乎是聽到了動靜,答應著去開門了,秋螢連忙一抬頭,根子也跟著走了出去。
秋螢站到屋門口,揚聲喊道:「少一哥?是不是你?」
外頭何少一的聲音道:「是我。開門!」
根子才連忙將門打開來。
只見何少一和柳長青並肩騎著馬,身後還帶著十來個人,持了兩根火把圍在了門口。長青見了秋螢,立刻從馬上跳了下來,上下左右好好看過之後,才扳住她肩膀問道:「沒事吧?」
秋螢愣然道:「沒事……你們怎麼弄這麼大陣仗啊?長青哥,你怎麼也來了?」
柳長青揮手道:「進屋說話吧!」
然後回頭對根子和青叢道:「你們招呼一下後頭的夥計們。」
十多個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宅子,根子和青叢帶著跟來的夥計們去了後進的廂房,根子燒了熱水,沏了大碗茶招呼大夥兒,青叢連忙去了廚房裏,用大鍋熬粥,做起早飯來。
前頭柳長青與何少一跟著進了屋子,宛如回屋裏略梳洗了一下才出來。
何少一手裏頭還攥著馬鞭子,他怒道:「菜車都要給我劫了?!他姓石的這是什麼意思?還好秋螢沒事!否則我跟他沒完!」
秋螢不得不再次開口道:「柳爺爺,二姐,長青哥,少一哥,要我說,你們是不是都太過緊張了?這石老闆雖說是麻亮天攔了我們菜車一攔,但也沒做什麼啊!以後小心注意些也就是了,怎麼你們都……」
何少一截住話頭道:「秋螢,你是沒聽說之前的一件事,才會這麼不在意。」
秋螢訝異道:「什麼事兒?」
柳長青看看她道:「前陣子咱們挖池子的時候,出了一件事兒。這四時鮮菜市場附近,有家小飯館,老闆姓鄭,人們都喊他鄭老頭。這老頭的飯館雖然小,飯菜卻做得不錯,離四時鮮又近,所以這菜市場裏頭買菜的人們,多半晌午頭的時候就在他那裏用飯。」
「因為都是熟識的,所以鄭老頭批菜的時候就給算得便宜一些。後來鄭老頭賺了些銀子,給兒子說了房媳婦,又置了兩畝田,這媳婦挺能幹,因為家裏有飯館,就沒種糧食種了些菜,供應給自己飯館。」
「後來這事兒讓姓石的知道了,因為四時鮮供應皇城的菜蔬,他說有府衙的批文,這一帶的菜園子好菜都要先緊著四時鮮。然後就非要去人家菜園子裏收菜,然後把菜收到四時鮮之後,再賣給鄭老頭用。這一倒二倒的菜還能是原來的價麼?收菜給的銀子還不夠再買原來的菜的,鄭老頭自然是不幹。」
「鄭老頭一反抗,姓石的就發話給菜蔬販子們了,不許賣給他菜,也不許光顧他家的飯館。後來這媳婦想了個法子,就在那二畝地上建了幾間草房子,然後圍起個大籬笆院子,將地圈進院子來,種菜。這是自家院子裏的私家菜了,然後供應給自家飯館,這姓石的就管不了了。」
秋螢聽得入神,忙問道:「然後呢?」
柳長青歎氣道:「然後?然後有天這媳婦摘了新鮮菜,用獨輪車推著給飯館送,也是早晨,天麻麻亮的時候,到了四時鮮附近,就被劫了。菜被砸得稀巴爛,那媳婦也被又踢又打,懷了四個月的孩子都沒了。」
秋螢豁然站起,怒道:「這……這事兒是真的?這……這還有沒有王法啊?就那麼一個小飯館而已,能搶他多大的利?他下這麼黑的手,也不怕斷子絕孫失陰德啊!」
秋螢看向何少一問道:「少一哥,後來呢?鄭老頭和他兒媳婦怎麼樣了?還有,那鄭老頭的兒子呢?」
何少一道:「那鄭老頭的兒子原本就身體不大好,不過念書倒不錯,早早地中了秀才,平日裏幹不了重活,就在附近農家收了幾個稚童,在家中開塾授書,是個啟蒙先生。出事後,他一紙訴狀將石老闆告上了順天府。」
秋螢立時又恢復了精神,她連連問道:「柳大人是個好官,想來不會不管這事,後來如何了?」
柳長青接話道:「後來不了了之了。」
秋螢立刻蔫了,接著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問道:「為什麼啊?難道堂堂一個順天府尹還辦不了一個開菜市場的土財主?」
柳長青搖頭道:「不是不辦。是那鄭塾師不知是何原因,又去那府衙裏撤了告訴。那鄭老頭的飯館也黃了,那二畝地據說也賣給了四時鮮菜市場,給沒給銀子咱們就不知道了。反正鄭老頭氣得生了重病,臥床不起,他們家的青瓦房都賣了,現如今就只剩下了三間草房子。因為沒地方授課,私塾也不開了,如今鄭塾師賣些字畫,做些零工賺營生,那媳婦給人漿洗縫補做家用,一家人勉強還活著。」
秋螢頹然地倒在了椅子上,失神地連連搖頭。
宛如急道:「我就說這事兒吧別告訴她,她聽了要急惱。你看,這不是……」
宛如舉步走到秋螢身邊,苦口婆心道:「三兒,你還當京裏跟家裏似的呢?一個兩個的都哄著你,就是有那麼幾個心眼不良的混混子,也翻不出多大的天?這可是京城,大街上走一走,說不定就能碰到個皇親;飯館子坐一坐,興許就遇到個貴胄;戲園子玩一玩,就發現左右不是官就是富。胳膊再粗擰不過大腿,人家根底扎實著呢,說不定撐腰的有多少朝堂上的人。咱們一個平頭小老百姓,這是借著個因緣認識了府尹大人,你長青哥還在北雍裏念書,這才保得一時平安。聽我的話,以後對那個石老闆,不要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用數落他,更別惹火他。咱們躲著他,這種人,你,我都收拾不了,只能等著天收他,你記住了沒?」
秋螢繼續失神地看看柳長青,又看看宛如,半晌才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可是,可是,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啊。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信,義,利才是最該遵循的順序。人也不應該這樣子做啊!長青哥不是說過麼,因為人們弱小,生活困難,所以才會自古就群居在一起,這才形成村子、城鎮。遇到別人有難事兒的時候,要伸手去扶持一把,這樣自己有困難的時候,別人也會幫助你。娘不是也說嗎?做人難得是糊塗,吃虧就是佔便宜,不惹是非福氣多。」
宛如待要再說,柳長青擺手制止了她。他笑上一笑,看著秋螢問道:「那秋螢知道這件事,以後對石老闆要什麼態度呢?」
秋螢仔細想了一會兒,還是抬頭回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宛如皺起眉頭來,柳長青笑著問道:「怎樣?」
秋螢囁嚅再三,小聲道:「告訴我長青哥……」
柳公噗嗤一樂,叫茶給嗆著了嗓子,連聲咳嗽起來。秋螢連忙跳起來,跑過來給他捶背順氣,嘴裏一個勁兒告罪道:「哎呀,柳爺爺,沒事吧?都怨我長青哥和少一哥,他們說這事兒嚇唬我!也……怪我沒骨氣,被嚇住了……」
柳長青本也迅速地要起身過去,卻沒快過秋螢去。
見她忙著給柳公順氣捶背,柳公則含笑摸著她頭髮,老少和樂相處溫馨,一時心裏沉醉起來。
柳長青咳嗽一聲,忽然開口道:「秋螢,無妨的。這次鄉試如非意外,我當是榜上有名。中舉後雖不說做官入仕,但功名在身,也不至於叫人欺負。」
秋螢抬頭看他,只見他目光中泛著奇異的神采,笑道:「秋螢說的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讓三分。我們幹守本分,想來他也不會亂來。總之,多加小心就是。」
秋螢打趣道:「長青哥,人若犯你,你讓三分。那人若是犯我呢?你讓幾分?」
柳長青繼續笑得雲淡風輕,嘴裏卻飄出四個冷颼颼的字來:
「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