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香山游寺時,親眼看到了柳乘雲和那石老闆確實有所關聯,柳長青就時常緊鎖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張瑞年和徐氏夫婦游寺回來第二天,就帶著小環一起回了銅鑼灣,說是家裏那頭兒也離不開人兒。
這天後晌,何少一忽然風塵僕僕地來訪。柳長青遠接高迎地將他讓進了裏屋,連聲說著:「辛苦辛苦!」
秋螢正跟柳公一起在堂屋裏擺弄花根,給一一分類,開春的時候好栽下去。一抬頭就看到了何少一,秋螢連忙招呼道:「少一哥,這好些日子沒見你了啊!」
何少一笑笑道:「我剛從通州回來,這不馬上就到這邊來了麼!」
秋螢喃喃道:「通州?」
何少一道:「怎麼?」
秋螢笑道:「沒怎麼,就聽著有點耳熟。」
何少一提點她道:「那四時鮮的石老闆,不就是通州人麼?」
秋螢立刻想了起來,叫道:「長青哥說托了一個可靠的人去通州打探舊事,難道是少一哥你?」
何少一點了點頭,與柳長青一起坐在堂屋案桌兩旁的紅木椅子中。
柳公仍舊是坐著小木頭板凳在一旁擺弄花根,秋螢連忙上前給他們各自斟了一杯茶。
柳長青想了下對秋螢道:「去後進裏,把宛如喊過來。」
秋螢點點頭,立刻去了。不多時,宛如就匆匆進了屋門。
何少一已經喝了半盞茶,潤了潤喉嚨,見人都到了,就開口道:「這次通州之行,我沒有白跑,真叫我打聽出了這姓石的的來歷,而且也知道了他和柳大人之間的過往糾葛。」
柳長青連忙道:「如何?」
何少一歎口氣道:「這姓石的,原本是通州府縣衙裏的一名衙役。十六年前,通州府有過一起讓人唏噓不已的案子。這個案子正好是順天府尹柳大人和石老闆淵源的起點,至關重要。下面我就儘量詳細地將我調查的案件經過,跟你們說一說。」
柳長青手中的茶盞叮噹了一聲,宛如握著秋螢的手一緊,只有柳公手裏活計不停,似乎並沒有聽這邊說話。
何少一便將往事一一道來。
這通州府地界一個小村子裏,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少年,他家境貧寒,卻自幼才氣過人,很得塾師賞識,不料他中了頭名秀才之後,卻在隨後的鄉試時落了第,很是受了打擊。後來他輾轉得到消息,原來是一個富戶買通了考官,將他的應試卷子改成了富家公子的名字,而那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就成了那年通州府的鄉試解元,第一名。
這次的事件對那少年打擊很大,以至於他後來的行為越來越失常,人們都說他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瘋。不久之後,就聽說他捨下了家中的老娘不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其實這少年走得並不算遠,他不過是到了通州府城裏。只是受刺激之後,頭腦糊塗了,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更不知道家在哪里,要去往何處,每日裏便在府城裏四處遊蕩,很快就淪落成了叫花子。在乞丐堆裏,他還有一個雅號,叫做「文花子」,這都是因為他偶爾嘴裏會咕嘟出幾句聖人之言。
文花子和幾個窮酸乞丐一直住在一處破窯洞裏,後來有一天,文花子出去閒逛要飯,回來的時候,竟然帶回來一個大姑娘。這姑娘也很落魄,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頭腦也有些不清楚,問她是哪里人什麼的,一概不知。幾個花子兄弟一起哄,攛掇著兩人拜了天地結成夫妻,還將那個破窯洞收拾了一下,做了他們的新房。幾個花子搬了出去,另找了間破廟湊合著。
這姑娘就這樣地成了文花子的媳婦兒,因為也不知道她叫什麼,花子們就喊她文嫂子。文嫂子的膽子很小,廚藝卻不錯,後來花子們要到的吃食就都集中到破窯裏去,讓她給分分類,能放幾天的撿出來收好,不能放的就撿出適合一起做的亂燉了一起吃,日子過得也算自在。
也許是心情好了的緣故,文花子和文嫂子的頭腦都漸漸地清楚了一些。花子們也知道了他們結識的經過。原來是文花子和文嫂子都餓了幾天同時盯上了人家扔掉的半塊油餅,兩隻手同時伸了過去,一人捏住了一半。
說是同時,其實還是文嫂子手快一些,無奈文花子力氣卻大,而且捏住那半邊油餅還沖著文嫂子皺眉頭瞪眼睛,文嫂子只得鬆了手,看著他拿起油餅大嚼起來,然後在一旁默默地咽著口水。
不料文花子吃得太急,竟然噎住了,一口油餅硬硬地埂在喉嚨口,上不來也下不去,在那直著脖子乾瞪眼。正在危急的時候,一旁站著的文嫂子遞過來一個水囊。
文花子喝了水,咽下了油餅。沉默了半晌,將手裏剩下的油餅,遞給了文嫂子。
吃完油餅,他就將文嫂子領回了破窯洞。
……
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文花子和文嫂子的被窩就越離越近,後來終於合併成了一個。有些事情,無關智慧,多是本能。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文嫂子就大起了肚子。十月懷胎,深秋時分,文嫂子將近分娩。
也許是為人父母的原因,這一年在等待孩子出生的過程中,文花子和文嫂子的瘋癲症狀都減輕了許多。兩人的衣衫越發乾淨起來,將那破窯也收拾得越來越有家的味道。文花子想起了不少的詩詞文章,還記得自己之前曾中過秀才;文嫂子則恢復得更好,已經想起了自己乃是密雲人氏,家住銅鑼灣,也記起了自己是因為被人強/暴之後憤而跳河,後來被人救了起來,卻受了刺激,腦筋開始不清不楚,只是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誰了。
在一個下著簌簌秋雨的早晨,文嫂子在破窯中即將分娩,陣痛一陣陣地襲來,她前後厥過去幾次,文花子才瞭解到她很可能是難產。
文花子找了幾個乞丐弟兄,抬著大著肚子的文嫂子走遍了通州城的大小醫館,但是他們一無錢財,二來文嫂子的情況又險得很,竟是無人肯收治。
……
秋螢在聽何少一說到「密雲人氏,家住銅鑼灣」的時候,就想插話,被柳長青用眼神制止住了。如今聽到這裏,只覺得義憤填膺,再忍不住了,立刻跟著憤慨道:「醫者父母心啊,怎麼能因為人家情況太危急,就不肯出手相救呢!」
柳長青也甚是唏噓,歎道:「不曾想如今威風凜凜,智勇過人的順天府尹柳大人,竟有一段如此心酸的過往。那麼,後來怎樣呢?那文嫂子難道因為難產而死了?」
何少一歎道:「我還是以文花子來稱呼他吧!你們且聽我接著往下說。」
那文花子抬著文嫂子折騰了好久,雨是越下越大,卻沒有一家醫館肯收治。最後,那文花子指揮著眾乞丐將文嫂子抬到了通州城府衙門口,央求守門人通報一聲,要求見通州城的知府大人。
結果守門人不肯為之通報,還要將他們哄走。乞丐弟兄們都被趕到了遠處,只有文花子堅持不走,文嫂子倒在擔架上呻吟不止,已經氣若遊絲。
文花子苦求無果,後來忽然仰天大笑數聲,拔出一把匕首,就刺向文嫂子,雨水和鮮血一起橫流,守門人和眾乞丐都傻了眼。文花子大笑著沖守門人道:「我殺人了,我殺人了,你們管不管?」
……
秋螢眼淚流了下來,她掏出手絹拭淚道:「那文花子此舉實出無奈,他其實是一個頂頂聰明的人。這樣那府衙的守門人再也不能視而不見,自然會捉住文花子,然後盡力救治文嫂子了。」
柳長青只覺得這案子聽得他心頭萬分的抑鬱,額頭旁太陽穴的部位一跳一跳的難受得緊,他伸手搓搓額頭道:「少一兄,後來如何?」
何少一道:「就如秋螢所說,那守門人無法再做到視而不見了,便稟報了通州知府。一邊將文花子入了大獄,一邊請了大夫和接生婆過來。後來文嫂子產下了一個男嬰,自己卻因為難產又失血過多而離世了。」
宛如一直默默地將案子聽完,此時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這案子如何判的?那文花子可獲了罪?這事兒與那石老闆和柳大人又有何淵源?」
秋螢也開口詢問道:「少一哥,當年文嫂子產下的那名男嬰,現在何處?」
何少一回道:「這就要說了。且說那文嫂子去世之前,仿佛迴光返照一般,萬事都清明了起來,也記起了自己的所有過往,也包括自己的名字。這文嫂子姓郝,閨名喚作念慈,她有一個弟弟,姓郝名南仁。」
秋螢本來正要喝茶,聞言差點將茶杯摔了,她手抖了幾抖才穩住,驚道:「什麼?郝南仁?!文嫂子是郝南仁的長姊?!」
柳長青若有所思,沉吟半晌之後問道:「那麼,當年強/暴了郝念慈的那人,姓甚名誰?她可曾提及?」
何少一點了點頭道:「說了。此人姓張,名仲賢,也是銅鑼灣人氏。」
秋螢的茶杯啪嗒一聲摔到了地上。
柳長青看過去,只見她面色青白,眼睛裏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柳長青頓感揪心,連忙問道:「秋螢,你怎麼了?!」
一旁的宛如過去將秋螢拉了過來,攬在懷裏,半晌才抬頭一字一句地道:「慚愧。張仲賢,正是我和秋螢先祖父的名諱。」